寒松叹
足足准备了四日,陈庭璧才打点好一切,等戌时一到,立即锁了大门,一大家子便在沉沉夜色中上路了。
饶是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陈庭璧在村子里的声望太高,他这一走,那机灵些的人家自然发觉,皆暗自惊惧。
但他们对陈庭璧一向敬重,只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颇有默契的替他隐瞒。
陈家在此地经营十几年,家资颇有盈余,加上陈跃举子的身份,免了村子里大半的田税,桃花村民风颇好,又全赖陈里长有魄力能服人。
就有些年岁大一些的人,想起这对夫妻刚来桃花村时,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就连走,也是这样。
如何能不让人哀叹?
张白玄上京城应考,一路上都是坐马车的,这次却不能跟女人们挤在一起,李氏特意去镇子上另买了辆马车,掌柜的一看是陈家夫人,自然替她选最耐寒最挡风的,三个女眷便坐在这座精心挑选的挡风马车里,脚下铜脚炉中还烧着炭火,即使冬夜寒风刺骨,也冻不到她们几个。
白玄与家仆挤在自家马车里,掀起帘子就就能看到前面仆仆带路的陈家父子。
真是苦了他们了。
不多时一行就赶到了寒岭关城,此处城门由青砖券石砌成,高数百丈,可通人行,上方阁楼破败,风势寒急。
不过是从深山沟壑中辟出的一条路,一路颠簸的厉害,两边也没有村户人家,陈跃骑马跟在父亲后面,风在耳边呼啸狂吼,临近的毗卢寺庙塔顶的檐铃被风吹得泠泠乱响,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惊心。
李氏杏眼圆睁,毫无睡意,白天她们都补过眠了,也只有春丫这会还睡得着,抬头望去,林锦正端坐在一旁的软褥上,警惕地睁大眼,似是听着周遭动静。
“锦姑娘,这里是毗卢寺,过了关口,再走一个时辰就到王平口巡检衙司,到那时路就好走些了。”
林锦闻言乖巧点头,这条路她以前走过的,她略想了想,坐过去握住李氏温热的双手。
……
两人正说话间,几块巨石从天而降,在雪地里发出刺耳的响声,为首的烈马猛然受惊,开始发疯似的往前冲,并发出阵阵嘶鸣,紧随其后的马匹也在这股焦躁的氛围里乱了阵脚,开始四处狂奔,车里几人顿时被撞得七荤八素。
慌乱间李氏紧紧抱住林锦,护住她巨大的肚子。
陈庭璧厉声吁喝,双腿颇强悍地勒住缰绳,身下的马才痛得停了下来,后面的两位车夫训练有素,很快稳住了身前的马。
众人往山上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枯树,在暗夜里像鬼影一样。
一声冷笑从阁楼方向传来。
陈庭璧扯紧缰绳转过身……
破败的楼顶一片冷硬肃杀,其中有一人傲然挺立,风把他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陈哥,为何一声不响地就要走?”苏俊声音在寒夜里冷得像冰,细听好似还隐隐带了些受伤。
陈庭璧策马过去,停在城门不远处,他在黑夜里视力极好,一眼就望见苏俊身后还跟着五六位彪形大汉,心道不好,嘴上却朝他喊道:“俊哥儿,你放过锦姑娘吧,她有自己的父母!你若想要回那百两银子,为兄这里有的是!”
“陈哥你知道的,是她嫡母把她卖给了我!我就只要她,把她还给我!她说了想做我的妻子的!”若是旁人,苏俊不会耐烦说这些,但陈李二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俊哥儿,不要执迷不悟了,难道你看不出来锦姑娘怕你吗?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们走吧。”
“闭嘴!不要逼我动手!让小姐出来跟我说话!”苏俊咬牙,眸光变得森冷。
陈跃也打马过来,“爹,多说无益,我们杀过去。”
苏俊冷嗤,“就凭你们?”
陈庭璧原本还要再劝说几句,楼上的苏俊突然一个俯冲,冷剑直往他面门而来,他一个闪身躲开,另一道冷光又迅速打过来,再被他轻巧躲掉。
那群大汉也围上来,几人缠住陈庭璧不放,苏俊一个旋身,往林锦所在的马车奔去。
陈庭璧大叫,“跃儿!护住锦姑娘!”
陈跃原本在不远处和另一人缠斗,此时听了父亲的话,干脆利索的敲晕那个大汉,疾速飞奔到马车前。
苏俊没有他来得快,只能站在不远处,眯眼打量他,“是小姐勾搭了你,让你救她的?”
陈跃额角跳动,冷脸怒斥,“休要侮辱人!我与锦儿小姐清清白白!”
苏俊当然不信,只当小姐旧病故犯,又撩得别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他目光凶悍,满身恼怒地朝那辆马车喊道:“小姐,所以你根本没有失忆对不对?你还是从前的你,看不起我,糟践我,看我又在为你神魂颠倒你很得意吧?你这个贱/人!还记得临走前我说了什么吗?”
林锦想起他杀人一样凶狠的目光,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旁的春丫被打斗声惊醒,被李氏紧紧抱在怀里。
早在苏俊出现时林锦就偷偷撩开帘子细细观察,她看得分明,方才几人的缠斗,陈叔的武功远在苏俊之上,但她们这边只有陈叔和陈跃会武功,而苏俊那边却有六个身彪强悍之人。
即使再怕,她不能让这一家人因为她而陷入险境。
哪怕她从此坠入地狱!
她稳住发颤的舌尖,作势往前,忿忿道:“你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去就是!”
跟疯子说什么都没用!
玉手正准备掀开帘子,就被陈跃给挡了回去。
“锦儿姑娘不要出来!我来对付他!谭叔,快带她们走!”
陈家的车夫老谭,是陈家多年的老邻居,说起来原不是桃花村的人。
有一年山西闹饥荒,他一人从山西一路乞讨到桃花村,是陈庭璧给了他新身份。
都是信得过的人。
老谭听了陈跃的话,鞭子一甩,马儿开始嘶嘶鸣叫,四个蹄子像是有意识一样,轻易躲开脚下的山石,从另一方坍圮的矮墙上飞了出去。
林锦一下被甩回到后面的软褥上。
载着白玄的那辆马车也立刻跟了上去。
苏俊未料这马夫驭马技术竟如此之好,一时追赶不及,而身前还有个惹人烦的陈跃缠挡着。
他的心情不能再恶劣了。
“你找死!”
手中的剑疾速射出,被陈跃用父亲送他的那把好剑隔挡开来,并且击得粉碎。
苏俊失了武器,赤手空拳,虽处于下风却毫不慌张,他身手极快,拳如闪电,招招致命不留情面,陈跃武艺不错,但缺乏历练,终归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十几个回合就招架不住,被苏俊一个空心脚踢得老远,吐血倒地。
苏俊还不解气,只要一想到小姐用她那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这人,他就恨不得挖了他的眼!
他用那把利剑利落地挑断陈跃的脚筋,陈跃疼得蜷缩,发出尖锐的痛叫声。
远处的陈庭璧听到儿子的惨叫,不再纠缠恋战,原本不想杀人的他一口气解决掉还在纠缠不休的两个大汉,提着剑就往回杀。
他眼中杀气腾腾,青筋暴起,一副要吃了苏俊的模样。
“苏俊!你不顾陈家救命之恩!心狠手辣!恶毒至极!从前做马匪时杀人越货的事儿做多了,丧了良心!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
“我跟陈哥说过,我一生所求,就一个小姐了,我也会像您对嫂嫂那样爱她护她,为何陈哥要跟我作对?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想不通,我也不想的……”苏俊后退几步,手中剑耍出一个自卫的姿势。
陈庭璧眉山的疤痕隐隐发红,他站在苏俊身前,高大如山岳一般,平日四平八稳的人因为儿子的痛叫声而失了理智。
冷风瑟瑟,陈庭璧也不再多话,他脚下生风,势如雷霆万钧,直冲苏俊命门,招招狠辣,不似平日仁者之风。苏俊身形灵敏,不断避闪陈庭璧迅猛强悍的攻击,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那些习武天赋便无所遁形,甚至连手中的剑都被击落,他只能节节败退,勉力护住头,很快就被一连串暴雨般的拳脚击倒在雪地里。
陈庭璧看他像死鱼一样喘着粗气,也不再顾念什么情意,从雪里翻出那把传家宝剑,一个穿云剑掼过去,斜插在苏俊胸前,苏俊身下的血很快弥散开,纯白无辜的雪地里一片腥黑之气,苏俊拧眉狠咳,望向陈庭璧的目光里有隐隐的泪,“对……对……不……”
他对不起的岂止陈家?
小姐,他想起苏锦绣,胸口疼得厉害,嘴角溢出鲜血,止也止不住,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虚飘……
那年他被马帮帮主追杀,一路狼狈逃回京城,差点要饿死过去,在他陷入绝望时,一道娇媚的声音响起,“不要让这叫花子死在王爷路过的地方,白英,给他些碎银。”
他靠那些碎银活了过来,从此心魔渐生……
若他不生妄念就好了,他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看她骄傲的大笑,看她在人群里发光……看她嫁给心爱的王爷……
她被嫡母陷害时,若他换个身份靠近他就好了。
若这样,就好了。
可惜他从小就是个坏痞,没人教他怎样爱。
他慢慢闭上眼。
……
陈庭璧自诩不是良善之人,他身上杀孽重重,也不怕再背负几条,敢伤害他陈庭璧的儿子,真是活腻了!
善良的从来只有他的夫人,做了那么多好事,却从没有得到老天眷顾。
若让她看到陈跃被挑断脚筋,从此再也不能习武,也不知道她又会怎样哭了。
他背起痛苦呻/吟的儿子,跨步走过苏俊身边,用力拔出他胸前那把剑。
雪里蹭一蹭,那把染了血的剑又发出清冷白光,仿佛刚刚的血腥不过一场梦境。
“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一个我厌恶至极的故人,光凭嘴上深情,没得让人恶心!细想一下,你们的行径竟是如出一辙,我杀不了他,杀了你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