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近
陈家厅堂。
里长陈庭璧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陈跃跪在堂前,白玄则立在他身侧。
陈庭璧四十来岁,身上威严很重,他眉山上有道疤痕,使得原本英武的眉目硬生生多了重戾气,瞧着不像村户,倒似威武的大将军似的。
这些年也是他护着桃花村,村里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此时这位受人尊敬的里长只低头望向自己的儿子,“你可知你苏俊叔叔杀过人?是个亡命之徒?”
陈跃坚定迎向父亲漆黑深沉的眉眼,“儿知道,恶不废则善不兴,我们是在帮他!父亲,儿子不惧,只怕这一去,父亲无法交待,受叔叔磋磨……”
陈庭璧挑眉,他这辈子不知遭了多少难事,又如何能被一个苏俊威胁?
他直起身,沉吟半晌方道,“苏俊骗我在先,若我早知道锦姑娘是被人胁迫,而非他所说不得已被买回来,我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底下欺负妇人!我们陈家不能容忍这样的风气!”
他望向堂上挂箸的一副《真赏斋图》,这还是当年带夫人来此,手中仅剩的一副画,挂在堂中已有十余年,陈庭璧想到什么,眸色瞬间变得柔和,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摘下挂画。
一柄长剑从墙内露出,闪着奕奕淬芒。
他取出宝剑,扔到陈跃手中,沉甸甸的一把长剑,分量十足,陈跃一喜,父亲把这剑赠予他了?
陈庭璧却不再看他,而是对一旁的白玄作了一揖,“我儿有时热情过了头,还望小侄在旁提醒一二,原本我要护你们上京,但我夫人体弱,不便远行,留她一人在家,我终归不放心。”
白玄忙道,“小生不敢,陈兄助我良多,又在家中叨扰多时,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您宽心就是。”
陈庭璧拱手道了声谢。
张家原有几名小厮跟着,被陈庭璧安排住在另一户村民家中,几人此时被叫回来整理行藏,张白玄平素精致惯了,一路上拉拉杂杂的带了一堆。
他看陈跃只有几个小包袱,便觉得自己太过夸张,忙叫来贴身小厮六儿,让他把那些从苏州府带来的好物件儿都留下来,几人轻装简行就好。
陈家火炕烧的足,春丫睡着的小脸红彤彤的,林锦依在炕头,羡慕她睡得香,又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她了,很是不舍,春丫是她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实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外头天儿又阴恻恻的沉下来,云层匍匐向下,看来又要下雪了。
这大乾,雪就像永远不会停似的,这样冷的地界儿,真是让人心生恐惧。
玉玦像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情绪,许久不动的她也生了说话的兴致。
她泛起微光,林锦便明了她是有话要说。
“那个陈跃,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若是我,哪需向他下跪求情,你啊,就是不懂拿捏男人,才生受了这些苦。”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了,咳了咳,故意遮掩道,“也幸亏你会做戏,才稳住那苏俊了,不过是受人使唤的下人?啧啧,不自量力,我是一刻也忍不了他。”
林锦轻笑,“我性情愚钝,从前的十六年,病的时候多,见的人也寥寥,对感情一事更是懵懂,这一点怕是永远也不及你了。”
玉玦娇气哼唧,“那是自然!这是天赋!若生来没有便没有了。你小家子气,做事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怎么可能被男人喜欢?不过看你脑袋还算聪明伶俐,知道装傻求救,倒也不孬。”
林锦原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身上没有什么棱角,温温柔柔的,好像事情不到要紧处,她便怎样都能接受,命运锤她一下,她便走几步,倘若遇到她讨厌的事,她会选择一步步摆脱,而不是一下子来个玉石俱焚。
苏锦绣却不是,她随心所欲,谁惹了她都不行,平素骄傲惯了,让她躲在昏暗的土屋里伺候一个她也看不起的男人,她受不了,这事若是落在她身上,她是一刻活不下去的。
这时候她就感慨,也多亏她自己是死了!
想起这些,她像是又生起别的气来,“爹爹也真是的,内宅有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他也不管,一个活生生的人失踪了,总也得有些动静吧,你瞧,就看我一人在这里受苦,求天不应地不灵的,我也指不上他了,苏家这样对我,我若还舔着脸上门,丢份!这次我们上京,你可机灵些,直去王府避难,莫要再被我嫡母抓住。王爷虽不在府中,长史却一直在的,他必然会妥善安置我们的。”
林锦含笑应了,反正锦绣每次“显灵”,都要提几句王爷的,不然她还懒怠出声儿管她呢。
……
几人打点好,专等李氏回了,许是那家女人不好生,李氏直到戌时才归,携着风雪,李氏一脸疲惫。
“快,快,母亲回来了!”
陈跃腾地站起来奔向母亲,捂住她冰冷的双手,“母亲怎么这时才回?可还顺利?”
李氏笑着拍拍他手,“无碍,就是你那小嫂子紧张,怎么也使不上力,锦姑娘还在?”
陈跃紧张地摸头,“娘,我有一事想求您……”他把事情简单说了。
李氏其实早看出林锦的委屈,只人家姑娘自己不说,他们也不能上赶着做那好人?她默了默,看他呆头呆脑的,心下好笑,“既然说开了自然是好,有你爹在,你还担心什么?你爹在哪?我去看看他。”
陈庭璧正在马厩喂马,既要上路了,自是要喂的它们跑得快快的,好护儿子一路到京城。
此时见妻子一脸担忧地过来,忙放下手中饲料,随意拍了拍手,快跑几步抱住她。
“宛儿,这一日很辛苦吧。”
李氏依在他怀里,眉头紧锁,语带忧虑,“庭哥,那锦姑娘瞧着就要生了,此时贸然上路,对她身子定有损坏,为何不能等苏俊回来,好好与他说道一番呢?”
暗夜里陈庭璧眯起那双浓黑深邃的眼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桃花村那会……”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陈庭璧祖籍就在桃花村,只是鲜少人知,当年二人逃亡,李氏怀了身孕,陈庭璧便返回了桃花村,所谓灯下黑就是这样,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庇护了他们十几年。
那时苏俊还叫陈俊,是个七八岁的小孩,苏俊的父亲是陈庭璧的远房表叔,他性子急躁滥赌,几年间竟输光了积蓄、祖宅,最后还要卖掉苏俊,陈家的亲戚各个都不想惹这一身骚,因他们夫妻刚稳定下来,起先也并不想管闲事。
不久陈俊被父亲打的浑身是血,拼了半条命跑到他们的茅屋,跪下来哭着求他们救命。
李氏心软,就收留了他几天。
他在陈家养了几日,后来跑出去,十几年来不知所踪……
大概一两年前才又回了桃花村,说是托婶婶的福,在京城大户人家做了几年护卫,也改了姓,陈庭璧没有多问,只是在他们原来的旧址上盖了座土屋给他住。
后来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回村里,大家才知道他曾做过马匪。
陈庭璧踟蹰了下,才道,“你可能不知道,他爹死在烂水沟里……这事,也是他干的……”
李氏一脸震惊地抬头,“啊?庭哥,那时他才多大?!”
陈庭璧不语。
李氏焦躁不安起来,“庭哥,不能让跃儿独自涉险,苏俊在外十几年,性情如何,现下根本看不清,若他真能不顾往日恩情,那跃儿不就危险了!你也看出来苏俊多宝贝锦姑娘了吧,好像爱她爱到骨子里了,甚至都有些病态,好不容易能……许是从小不好过,就想娶了喜欢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过了片刻她又喃喃,“可是他想过日子,却不问人家姑娘乐意不乐意……哎!”
她两手收紧,环抱住丈夫窄细劲瘦的腰,“庭哥,我们跟跃儿一起走!”
“不!你的身体……还有……”
“庭哥,没事儿的,过了这么多年了,没人记得咱们了!我算是瞧出来了,跃儿头一回那样喜欢一个姑娘,我们得护着她的安全,再说上了京,或许还能看看春丫头的病,这么多年也耽误她了。”李氏说着落下泪来,总觉得这些年对女儿亏欠太多。
陈庭璧一向听李氏的话,只是一家人要走,又谈何容易,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守护桃花村的宁谧,也习惯了做这个里长,若他走了,村民们怎么办?
万一被那人发现了怎么办?
更何况举家搬迁,总需时日。
这夜便没有走成。
李氏也没有回主屋睡,而是与春丫、林锦挤在一处。
窗外白雪飘飞,屋子里红烛憧憧,泛着阵阵暖意,林锦到桃花村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没有在夜里被冻得睡不着,她怔怔望着窗外窸窸窣窣的下雪声,突然觉得若是没有苏俊,她一个人活在这里该多好!
两人在灯下说话,李氏望着锦姑娘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暗忖她真是人长得美,性子也好,她瞧着就喜欢,每次她浅褐的瞳仁淡淡望过来,就很容易就让人忽略她那略显高傲的凤眼。
这时林锦听她说起今夜不走了,等过两天举家搬迁到京城的事儿,自觉是自己连累了陈家,一个劲儿向她道歉。
李氏细细打量她莹白的小脸,不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若不是与庭哥的感情支撑着她,她也不会活到现在。都是人,谁不想日子好过?锦姑娘原本就是大家闺秀,本该有个尊贵的夫家,和和美美的做她的贵太太,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心里怎么可能不委屈?
她抚摸林锦尖尖的肚皮,笑得和暖,“姑娘心里不用觉得愧疚,我们一家人本也打算上京谋生的,春丫的病也得找大夫再仔细看看,只我贪懒,久也不动身。还是姑娘给了我决心呢。”
林锦听李氏这么一说,知道她是不想自己担心,也感激她的体贴,于是换了话题,聊起生孩子的事儿来,有李氏在身边,一直压在她心里那块大石头也轻轻落地了。
她想着自己来到这里,就遇到这样良善的人家,也是上天厚待了。她嘴笨,说不了漂亮话,如今又空无一物,也不知何时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李氏笑颜灿烂,简直比庙里的娘娘都要慈眉善目,她忍不住想靠近,身子偷偷往她那边挪了寸许,待离李氏近些了,才弯起唇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李氏替她掖好被角,眼瞅着她硬是往自个这边挪了小半个身子,像个争宠的小孩似的,她好笑地摇头,虽然怀了孕,但看看她柔嫩的小脸,这可不还是个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