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流波(三)
快报是从京唐津发出的,京唐到中都又至少还有一天的路程。
薄薄一张纸,在烛火上一展后即烧。
但那烛火烧到这后半夜本已薄,猛火光乍盛,但这一盛便好似已消尽了它最后的性命挣扎,终于不能还复从前光明。
书房猛暗如灰室。“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小王爷时,他身体……他……可还是好的?”六王爷逗留在那片灰暗中的语声便也好似早已熬干熬苦。
那使者既被灯火的突然一遭猛吓了一跳,此刻更为那语声中的哀恸所惊,忙低首疾疾回道:“小王爷身体虽受了些伤,好在身边还有两男一女照顾相伴。小王爷亮出身份后,只命我将快报直送入六王府,其余不许多问。”
他犹豫了一下,悄悄抬起头:“小王爷也好似知道王爷如今必定忧心于他,信笺既封,便还别有叮嘱,嘱咐明日王府中莫吝啬给他一顿洗尘宴。”
六王爷双目中的光亮猛好似重为这句话新点,他的眼角微微松却些,他的唇翼稍稍放松些,但他猛想到什么,下一刻,他的双目中已是更薄些。
那驿使暗暗瞧得这段变故,心中便更是惊讶。
这六王府的总管既一直伺立在旁,此刻新换了明烛,这书案前便又光明大振,六王爷既勉力要让自己缓出了这一口气,此刻便无奈何笑道:“你可知小王爷为何特意要你带这句话来?”谁知他这一段气息既吐出,便再不是自己可控,猛一股猩甜冲喉而出,短时眼前红血乱飞,纷纷星星点点沁上桌上白棉灯纸。
“王爷!”简行之急前一步,双目中已逼出泪光。
完颜洪烈吐了那一口血后,却觉胸壑间一时反宽松了许多,不由得面颊上苍凉笑笑,强推开简行之的手,仍视那驿使,忽大笑道:“好,康儿既特意着你来叮嘱我,我又如何该不信他,我这个父王又怎能吝啬一顿给他的接风宴?”
他的口风猛也已变:“但今日驿报既是京唐府尹送来的圣诞贺信,你若对外错说了任何一个字词,便也知后果会是如何?”
那使者浑身一哆嗦,忙重新跪倒道:“小人奉府尹大人入京送贺信,其余小人绝不知道。”
六王爷点点头,这才挥手道:“我知京唐府既派你来,你便是个知晓眼色的人,此番辛苦了,这就下去领赏吧。”
那使者千恩万谢出了书房门外,果见六王府的管家已等在外面,随手递上一封银两叮咛道:“小兄弟辛苦了,天寒地冻的,还拿去喝杯热酒!”
等那使者千恩万谢出了六王府,简行之仍转身进了书房,这才抬目急切道:“王爷,这七日来王府内外都是明里暗里不再藏的探子,行之不明白,王爷为何不处置了这人?”
完颜洪烈独坐书房这片刻,眉眼间便又已沉如凉水,落遍荒芜:“你以为,这封驿报今日能顺利进我六王府,这驿报上的内容便真还只得我一个人看过?”
简行之心中一凛,猛将前后想得清楚,面上到底也已同样变色,痛道:“如此,小王爷的行程,四王府莫非也已摸得一清二楚?”
完颜洪烈裂唇一笑:“中都城中不得长白山消息既有六日,如今盯着这一封驿信的便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中也有关心着康儿如今行踪的,还有的却是要知道他如今态势好作下步打算的,但这驿信不管是否被人拆过,那驿使一旦踏出我六王府的门,康儿正在返京途中的消息必定瞒不住,但这未尝全数是件坏事,至少他皇爷爷急了数日,这刻势必要派人半路前去迎接他,康儿回不回得了中都,这最后三十里岂非才是关键!”
简行之道:“那王爷呢,外间既已乱成这样,四王府的剑无论收不收,明日万古亭都必有一场天大的变故,王爷可还要亲自去城外迎接?此行既是凶险异常,不若让行之代劳。”
完颜洪烈猛又苦笑,徐徐扶案立起,那孑然身影便被桌上灯火压得更孤更薄:“行之,你在王府多少年,你看我这六王府中,最贵重的一样本是什么?”
简行之目中顿时也猛若光烛忽为剪灭,面上黯然不能救,人忙低道:“行之已明白,行之这就去布置明日事宜!”
一轮明月悬若高琼,照着六王府,便也照着中都城两街之隔的四王府。
这十余日,本是中都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但对于整个城中的完颜氏,却无疑已是近二十年来最可怕的一段时候。
他们中很多人是经历过二十年前的那场宗族屠戮的,长白山的消息初初传到中都的时候,他们还在不敢相信,但他们埋葬在过去二十年中的那段记忆却已猛地醒转,爬出尸穴来,血淋淋地提示他们!
这其中,皇帝的那段心思尤是更难猜晓!
所以这十余日中,整个完颜宗族哪怕无一人不战战兢兢,魂难收舍,但却也出奇平静得可怕,平静得让人心寒。
六王府本是这段风波的中心,但丢失了康王孙消息的六王府忽然门可罗雀。
而拥有整个完颜氏最珍贵身份的四王府竟也许久无人上门,空空门庭。
这本是绝无人能想象的事,但眼前已发生。
恐惧本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件东西,完颜洪辉坐在堂中上首,他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除了睡觉,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惶恐地张望着大厅外间,他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会害怕他的那位六皇弟会带人闯进他的王府来,砍下他的人头祭奠他的儿子!
他事先当然不知道长白山的事,甚至他知道长白山康王孙遇险的事还是从别人的嘴巴里听来的,但他当然第一时间就知道若长白山的事有个策划者的话,那么那个策划者会是谁?
其实整个燕京城这时候都已知道策划者会是谁!
所以四王爷张皇失措赶回府中,他在府中得到的消息绝对不会让他的惊惶平息一点点,完颜宗熙早已被整个完颜氏宠坏,他也早已教导不了这个儿子!
但完颜宗熙那时坐在那里,他的眼睛里却出奇地冷静,也出奇地恶毒,他忽然问自己的父亲道:“父王,如果完颜康这回真死在长白山,哪怕我真的就是凶手,你认为皇爷爷真会杀了我?”
四王爷的眼珠子凄凉而无奈地转动着,他早已为酒色侵蚀了身体和精力,他那时候只巴不得没有这个儿子。
但完颜宗熙却忽然对他说道:“完颜康如果真死在长白山,皇爷爷再将我这个皇孙也杀掉的话,完颜家就少了两个最好的皇孙,这大概是皇爷爷也不想看到的事。”
四王爷完颜洪辉急剧转动的眼珠子猛然定住,从当中又挤出一点生的希望来,的确,宫中的皇帝如果要发作,他早应该发作,至少他也该装模作样地安抚一下六王府,安慰一下他的那位六王弟。
皇帝的心思就是整个完颜氏的心思,这才是眼前中都城的真正现状。
所以他完颜洪辉这几天既绝对不好受,但他的那位六王弟才应该是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个。
“况且我也绝不是真要完颜康死,当然他已死最好,但他太聪明,我从来没有报过这个最好的期望!”完颜宗熙眼冒着凶光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像长白山中最凶残的雪狼。
“他绝对不能不死,他不死,死的就会是你我父子!”四王爷嘴中猛地脱口而出。
这才是四王爷真正的心里话,这句话一说出口,四王爷才发现他跟他的儿子站的,本是同一处地方。
完颜宗熙这时却已冷冰冰笑道:“他当然也可以不死,他若是不死,只是缺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睛,或者脸被毁掉了,我们大金国的那个宝座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人坐过,却还没坐过一个瞎子、瘸子或者一个疯子!”
四王爷忽然重重吁出一口气,他忽然第一次发现他的这个儿子的可怕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