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流波(二)
这一夜的海风果然很大,不但海风很大,海涛也阵阵如小山般撞过来,欧阳无忧晕船,他此刻却并没有进舱,而是留在了甲板上。那一夜的月亮又很光亮,虽被云头暂时遮蔽,须臾却又泼喇喇破云而出,光洒大地。
欧阳无忧忽然见到一团身影飘出她的舱门,她果然喜欢大海,整一日待在房间里的时间绝比不上在甲板上的时间的一半。
小梳低头也已瞧见了欧阳无忧,她脚尖一点便直接掠过二层的舷板就跳到了他面前。
欧阳无忧不觉笑了出来:“你这幅模样,可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小梳便笑眯眯道:“小梳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婆婆说,小梳是渔家人,那一日她从海上一艘舢板船里抱来的!”
欧阳无忧透过月光凝视着那张稚嫩的脸庞:“但若有一日,你发现你不是渔家女,而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家的女儿呢?”
小梳眼珠滴溜溜一转:“难道那有什么好处么?”
欧阳无忧道:“你会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甚至……你还可以选一个可心如意的郎君……”他停了一停,“像是少康那样的郎君!”
这女孩子的面孔果然红了红,但她马上又欢快道:“我身上的这套新买的衣服并不贵,但我却非常喜欢它的颜色,山上的葛根,海里的苔藻,我也觉得味道很好,至于什么郎君……”她的脸忽然更红了,扭捏地转过身去。
这自然是这个女孩子很少有的样子,但她终于还是说出口道:“我还没有再想过这件事。”
欧阳无忧于是道:“所以你从前是喜欢沈哭的,但是你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
小梳虽然还是害羞,但是她认真想了想,却终于背对着欧阳无忧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对着海风用极低声音道:“我喜欢沈哭很久的,但沈哭既不能喜欢我,我总不能非让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喜欢我才对……”她叹出一口气,“好在我现在终于不像以前那么喜欢沈哭了。”
她既是十分努力才说出这一串心里话来,但有个人若听到这段话,又岂非要伤心断肠。
只是这样的伤心断肠又本无法避免,因为这世间的阴错阳差又总比任何正确的时机要多上千百倍。
欧阳无忧就站在她身后,天上的月轮此刻又被厚厚云层所遮盖,没有人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和杀意,以及同样有的那一点犹豫。
但无忧少主这时却也已再问:“那么小梳现在喜欢的人又是谁?”
小梳仍是背对着整片大海,她的脑海自然很快闪现出一个人,她的脸不自觉地也已红了一红:“我现在喜欢的人……” 她喃喃道。
但是她的很亮的瞳子里忽又升起疑惑,“所以小梳一定要有喜欢的人么……”
“一个女孩子若没有一个喜欢的男人,就像这片大海里简直连一条鱼都没有,岂非都是两件很可怕的事!”无忧少主道。
一个大海里若连一条鱼都没有当然是件可怕的事,所以小梳的脸只好又红了红,她终于决定要将她已想到的那个名字说出口来。
欧阳无忧却也已静静走她身后,他的袖子已展动,此刻海上的风浪愈大,小梳忽被船边的风浪掀动了身子,自己往欧阳无忧这边撞过来,无忧少主的唇边蓦地溢出一丝比海风更飘忽的笑意,他待伸手去扶,一双手抢在他之前已将那小姑娘带离船舷边。
海风依旧很大,海浪依旧很猛,九州之上的那轮圆月依旧亮烈逼人。突然现身在甲板的康王孙身形卓然,立在月下,一身月白,如一树梅树忽开在月光之下,大海之上。
康王孙静立月光下片刻,徐徐转身,忽开口对那小姑娘道:“明日过了老铁山岬,我们就要弃船登岸,连夜赶往中都,你闹腾了一天,为何此刻还不去睡,仍要在甲板上胡闹,扰人清梦!”
他口中这般严厉气息从无有过,那小姑娘便被唬了一跳,下刻一低头,人已迅速一溜烟回了自己的舱房。
这女孩子一走,甲板上,康王孙的眸色便全数凉了下来:“看来,你是的确和人有了约定。”
无忧公子收敛了方才神色,假意一笑道:“你原以为有假。”
完颜康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世上本不该有此等可笑之事。”
欧阳无忧道:“但这世上的人本来千奇百怪的都有,你不该觉得奇怪。”
“但我一向以为你只会对一件事执着。”完颜康认真道。
“的确,我历来只对一件事执着,在其它的那些事上,的确不算执着。”欧阳无忧眼珠徐徐仰起,如同穿云而过的月轮般,去仰头望那层层云海,望得似出了神。
完颜康睹他侧脸半晌,叹道:“无论如何,你已听到她刚才的话了,她虽不再喜欢沈哭,却也未必会喜欢我完颜康!”
欧阳无忧望着云层,猛嗤笑一声道:“但她却也没有否认,她此刻还未喜欢上完颜康,她今后也不会喜欢完颜康。”
完颜康面上微微变色:“你当真要对这件事这般计较?”
欧阳无忧淡淡出声道:“但你也明白,我若对一件事这般计较,本一定有我的原因。”
康王孙立在那里,他面上的梅树已有一些开老,他本还松展的指尖也已徐徐攒紧。他终于道:“是,我已明白你必然要这么做的理由,但难道再不能等一等,等到她不得不死的那一刻!——至少不要在今日,也绝不能是在我眼前!”
无忧公子便猛然大笑,笑得比之前更为奇怪,但他也出奇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不能!”他冷冷道,“再晚就迟了!”
康王孙的眼峰疏忽凝止。
但他终于又缓缓道:“若是你非要为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就莫名其妙处置了她的性命,那我今日便可给你一个答案,我完颜康绝不会对她这样的一个野丫头动心!”
“哦?”无忧少主猛又失笑。
欧阳无忧在月光下注视着完颜康的脸,康王孙的面孔坚毅而秀拔,他说出的话中的每个字也绝对能让人信服。他忽然叹出一口气道:“少康,你知不知道,在一件事面前,你从前只会先算计利益好处。”
“但你今日却已说了太多毫无必要的话……”
无忧公子盯着康王孙那对眼睛:“其实你只需回忆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就是:无忧,在这月亮之下、大地之上,你我已见过太多太多人,也已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有些人会因为我们是谁而对我们感兴趣,有些人也只会为有些事而对我们有兴趣……”
“所以你若已回忆起这句话,那么你便能理解,为何能解康王孙寂寞的,必定只有一种女人,也只能有一种女人!”
康王孙的脸颊已泛白,就像一树梅树已开到最惨烈时。无忧公子道:“所以聪慧如你,其实早在我开口之前,你心里早已明白,我今日要杀她,原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