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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雪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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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是冰天雪地,康王孙的车驾出北辰门时,还是引来半城中都百姓的围观。皇帝亲在城头替皇孙送行,年轻的小皇孙一身锦衣玉袍,面若冠玉,玉姿矫健,在一众完颜宗亲中脱尘出俗。

    六王爷既是城下细细叮咛,便是六王妃也一停小车内亲送,等得冬祭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康王孙身后,自有一城的百姓送他暂离中都,等他回来那日,已是冬雪化开,暖日初置时候,自然又会有更多的目光去迎他归来!

    冠盖连城云集,锦幢蔽天飞摇,只他心中到底缺些什么,却也分不清由来,这时六王府一名家丁忽然急奔到他身侧,匆匆递上一封信笺,完颜康只当是赵王妃临行仍要嘱咐一番,启笺一看,忽是哭笑不得,那段眉间到底复已扬起。

    只因笺纸自是他书房中的笺纸,那墨香也是他书房中的好墨香。只是那上面蚯蚓爬过似地留了一滩墨迹,却是任何人看了都看不懂的,任何人看了都难免要摇头的。

    那家丁或也是瞧着这滩乱墨呆住,忙急道:“是朗轩姑娘命我们送了来的,道半分耽搁都不成!”

    康王孙却是一笑,并不责罚,放笺入怀,这时遥遥在马上向城头一拜,后向六王爷和赵王妃,这便信手持缰,胭脂雪早为城外这片喧哗声带出热血沸腾,既为他一引,便当即发蹄向燕京城外辽阔的天地间驰骋而去……

    这无疑是中都城中热闹非凡的一天,但黄昏时候,当这段热闹终于降下尘埃时,清池边,苏玉望的眼睛哪怕已看不见,他的眼中也已再藏不住无奈和恐惧。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他若没有一定的定力,他此刻定已追出六王府去。

    但好在他此刻还能坐在清池边。

    他的身周,如今的六王府出奇地空寂。

    那只因为康王孙虽还不是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却定是唯一那个能让这六王府稍微有些活气的人,所以如今这已没有了康王孙行踪的六王府,多多少少要在这几日中‘空寂’了。

    而苏玉望担忧的自然就是这‘空寂’会是多久?

    是真的只有这几日,亦或是很久很久?

    胧月殿的提点当然有可能是圈套,耶律宁本身也并不是个可以让人放心的人,但一时大意有时也真的会吃掉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苏玉望额角的青筋也已暴起,他终于站了起来,但是他咬了咬牙关,下刻竟又逼着自己坐了下去。

    六王爷如今已亲去拜访欧阳白,但若是苏玉望的眼睛还是好的时候,六王爷本不必纡尊降贵去无忧山庄走这一趟!

    所以若有一巴掌注定已要打在六王爷的脸上,它其实是先打在苏玉望的脸上,因为他才是本该贴身保护完颜康父子的人!

    所以苏玉望如今重新又坐回这清池边,一时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他本是个硬骨峥嵘的汉子,哪怕对地位、名利早无寻常江湖人的肆求和渴望,但他这一刻受的打击竟比他双目初受损时更大!

    而他本是一个能忍住各种打击的人,否则他也不会有资格在六王府一留就是二十年。

    所以于有段时间便是对他的折磨,不但是折磨,更是对一个年轻性命的担忧。

    朱堂紫殿中的动则千人万命,却又与江湖中的刀光血影不同,那里更诡谲秘暗,也更卑鄙无耻,那已独自去往北方雪山的皇孙却还未必真正知道这些,他毕竟是被养在温暖高处的暖玉,哪怕经过一些可怕,但那些可怕到底还不曾真正的杀人夺命!

    他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自遥远的清池对岸,那脚步声细若游丝,若是别人,自然绝听不到。但苏玉望自然不同,他已纠结了一个多时辰的眉头忽然开解,但不到一秒,便随即又陷入另一段为难。

    但这为难的时间自然也不长,因为苏玉望既在六王府二十年,六王爷的那套取舍他自然也已驾轻就熟。

    他只心中更升起一股怜惜,因为内疚而忽生的怜惜,他朝着水波边招招手:“小梳过来!”

    一个女孩子本远远漫步在离大宅很远的对岸,因为已有人告诉她,苏玉望并不喜欢人打搅他,所以她终于能走出青桐院的时候,她绝不会靠近清池之上的那座主宅和清池西边的那座小楼。

    她既穿起了氅子,莫非她本也想去送送完颜康的,只是她的身子到底弱,完颜康临走的时候,到底也没有同她告别。

    完颜康既走,莫非她的心里一时空荡荡的,所以才会在这清池便游游走走,而没有立即回到温暖的青桐院中。

    莫非这些少年人的情义,永远都是在别人先看懂之后,他们自己才开始懂的。

    但无论如何,这女孩子的心中若真有些情义,那么于苏玉望便终于有了可以试一试的可能,苏玉望只是暗暗在自己心里更叹了口气。

    他的叹息声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已听到她的青色斗篷拂过栏杆的声音。

    一阵很年轻且同样不是那么安稳的脚步声,还有一段小心而紧张的说话声:“苏师父你唤我何事?”那小姑娘异常小心而谨慎问道。

    苏玉望便只得苦笑,他知道这小姑娘到现在还怕他。

    她也的确应该怕他,因为人心本来就如海深,又比海更可怕。

    但她既已能隔着清池水落在苏玉望身前,显然她的伤倒是真已好了太半,这本又是天在佑着六王府,所以有些事情就本像上天注定的一样。

    这既是个能将六王府搅个底翻天的小姑娘,但至少她在苏玉望面前是乖乖的,她也绝不敢有半分扰到他,她甚至还在苏玉望的面前福了福身子。

    苏玉望漠无表情的脸上便又好似笑了笑,他温和道:“是琅轩教你行这些礼的?”他将衣袖微展,示意这小姑娘起来。

    这小姑娘便立刻直起身子来笑眯眯道:“琅轩说少康如今不在府中,我若在清桐院中胡闹些也就罢了,但出了青桐院,若是见到少康的父王母亲和苏师父还这般,便是要自己吃大苦头的!”

    苏玉望听着那些笑声,不觉也强生些笑意:“那你原本该躲着我才对。”

    小梳道:“小梳虽怕苏师父,但也要向苏师父谢过救命之恩的。”

    苏玉望摇头:“我并不曾助你多少,救你的本是你的婆婆,那位沈前辈。”

    小梳便听不懂,摇头道:“可我婆婆还在岛上,她未曾来中都。”

    苏玉望乌黑的眼洞哪怕空空如也,这刻还泛出痛苦:“那小梳回离华岛前,可否去一趟长白山?”

    小梳愣住:“长白山?”

    苏玉望缓缓点头:“对,因为我的眼睛瞎了,所以这一趟长白山,便只有小梳替我去了!”

    他此刻的手里已多出了件东西,他此刻那空空荡荡的两个眼洞里也已再度泛出痛苦:“小梳啊,十年前,燕都城的那场雪下得好大……好大……就像今年的那场一样大。只是那一回是青姑,今日却是少康。”

    “少康?”他话音未落,那小姑娘果然已尖叫了起来,“苏师父,为什么是少康,莫非少康会有事?”

    但她马上又停止了尖叫,但她不尖叫后,她的面容已比刚才还害怕、还恐惧。

    因为她已看到了苏玉望的手里此刻已多出的那件东西。

    这个女孩子或许现在还不够聪明,但她自然已猜到或许就是这件东西,伤了苏玉望的眼睛。

    她的脸色也已变,她的面上既已露出痛苦,她的眼窝里竟也已沁出晶莹的泪水,她想尖叫起来,但那声惊恐却又迅疾被她自己压在喉咙里,怕被别人听到。

    莫非这小姑娘也有秘密,她此刻不肯说出来,只因为她想维护本已在她喉咙口的那个人。

    但苏玉望自然已知道她站在哪里,他转过脸去看着这小姑娘,他的声音忽好似也同被他自己的痛苦压得更沉重些:“她的本名自然不叫青姑。”

    “她会打伤我的眼睛,自然因为她觉得我是她的仇家。”他继续道。

    “但我不是她的仇人。”

    “而且我既已知道伤我的这件东西本来自何处,出自谁的手笔,我便也只能认了一切。”

    小梳哆嗦着嘴,她忽然很怕再听下去,她好像再多听一个字都已要哭了出来。

    她本是那样一个坚强的小姑娘,哪怕有人几乎已要夺走她的性命,可是直到此刻,她的笑容才好似被人真正夺走。

    所以她的心中一定也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就同其它秘密一样,只能它的主人自己去痛苦承担。

    “但她还活着,因为她是个女人,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所以我便不忍心真的伤害她。”苏玉望哪怕看不见,他却也已感觉到了这小姑娘的可怜。

    “她来了十年,我放过她十年,我以为我足够仁慈,但她最后用这件东西拿走了我的一对眼睛。”

    小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弯下腰去,她在这老人面前捂住了面孔。

    苏玉望自然听到了这些哭声,他便道:“孩子,我知道你和沈哭来京城本就是为这件事,但你莫怕,你过来些……我知道,这些不是你的错。”

    小梳站到这老人面前,她的眼泪已停,她的眼圈却还是红红的,她望着苏玉望已被毁去的双目……

    她望着苏玉望的眼神很奇怪、很复杂,也幸亏,苏玉望瞧不见她的表情,否则他今后定是会更自责、更痛苦?

    但苏玉望摸索着握住这小姑娘的手,这小姑娘的手指甲很短,她的手指头也绝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的手一样如羊脂白玉的暖腻,这是一个已吃过很多苦的小姑娘的手:“小梳,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问我一些事,但这些事我只能在我去长白山之后再告诉你。”

    “苏师父也要去长白山,可是苏师父的眼睛已经不好了……”这小姑娘犹豫道。

    “所以我才要小梳的一对眼睛替我去看看,到底是哪些妖魔鬼怪要跳出来伤害少康!”苏玉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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