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未老(十三)
康王孙自那日离开后,便又稀薄踏足西间,六王府中流言三脚两胫而走,一日换一个说法,谁知这一晚他自宫里回来后,夜本已极深,人却又破天荒地直门而入。
他既遣去众人,却也不多说话,只自去了窗边站了很一遭。许久后,“小梳可是真心爱慕沈哭?”便忽然开口问道。
大雪来又停,西窗因留着透气,便不时有小股冽风从缝里钻进来,完颜康这时便抬手亲将那小窗关起。
小梳猛被一男子如此堂皇相问,面色便是见羞,见他神情肃重,便也知他看重,只得眼中迷茫道:“离华岛上只沈哭一人,他既待小梳极好,小梳未离岛之前,肯亲近的也只有他一个,从未见过世间其它男子!”
完颜康闻这般答,微微苦笑:“这世上人千人万面,这世上的男子更是一人便有多少副面孔,你若没有见过,本也是好的。”
小梳想了想:“所以我若能和沈哭一生一世都待在离华岛上,那这世上的乱纷纷就同我们再没有相关?”
完颜康眼角猛一沉,面色却出奇平静,人已道:“你说的不错,离世欲远,你们同这世间便不会再有任何相关!小梳……”他蓦地转身,“完颜康和你相识一场,便只当最后成全了你这份心思!”
小梳一愣:“你成全我什么?”
完颜康猛瞧着她半晌,却再未说话,目光再后来垂下,人迟迟迈出一步,小梳既以为他这就要走的,谁知完颜康却是去唤人将东间他正看的一本书取来,后刻便执书去窗下翻看,窗纸朦朦一层,略碍了烛光,他却也不要再另行掌灯。
如此过了许久,小梳在床上挨得厌倦了,便只得低道:“少康!”
完颜康正执书翻看,闻唤,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小梳目光穿过他肩头,盯向他身旁那扇略开一缝的窗户页:“窗外可好看么?”
完颜康便知道她久困在床,自是无聊到极,人徐徐站前,便又将那窗户启更开些,朝窗外瞥了一眼:“不过有几树梅花,倒是开得好似比前些时更盛了!”
小梳又道:“潭子里的冰雪化了吗?”
完颜康道:“反结得更厚了些。”顿顿,“西檐下睡了三两只花尾麻雀!”
小梳面颊间猛跳出欢喜,待又要问,完颜康忽返身已将她连人带裘抱到窗边,小梳初有些慌乱,后来到底贪了眼睛,只扒着他肩膀尽力将头探出窗外去看,脸上顿时欢喜忽更盛:“可不是两只,三只!呀,被我吓跑了!那梅树上已开了十五、十六……可是十八朵了,今夜又不知道要开多少呢!”
她后刻收了目光,还哆哆嗦嗦藏回裘被中,仰头吃吃笑道:“早间画月说只数得七八朵,可见是她怕冷不肯数仔细了!”
琅轩和画月原是完颜康的贴身侍女,在赵王府原也些身份,如今人在清桐院中,竟是要替她去数梅花。
“她们本有各自的事要做,肯这般敷衍你,你心中已该感激!”完颜康也不知想到什么,这时清冷些的面庞上倒沁出些笑意。
小梳便连连点头:“是了,只是我明日再好些,后日便可以自己走去数梅花了,不会再去扰了她们的。”
完颜康闻言又是出神,这时以衾拥人站于窗前,那目光便也不由自主长瞧了窗外一段风景,人忽道:“其实今日之前,我从未注意过这些梅树开得好不好?”
小梳猛吃了一惊,不假思索道:“这便是你大大地不对了!”
完颜康目光便又收回,一垂,还落在怀中人仍显得苍白的面颊上:“这又如何说?”
“只因它就长在你的清桐院中,生的又这般好,你若不多看看它,自然便是你的不对了。”
完颜康目中猛一时惊动,失色道:“不错,它既就在我的清桐院中,又这般好,我若不多多看它,本就是我的不对。”
小梳瞧得他心神不宁,目光闪动,便不由得伸手点点他的面颊,笑盈盈道:“你可是累了,面色并不好,你还将我放回床上去吧,你来数梅花给我听可好!”
她原本这几日无人说话闷得慌,如今无赖要完颜康替她解闷,想着完颜康也绝不肯的,谁知完颜康后来果真伴窗而立,一朵一朵替她将梅花数了出来……穿庭落户,飞雪盈窗,便几许落在他眉宇发鬓上,倏忽融化,阵阵清寒也只让他眼眸更清冷了几许。
“少康可是有什么心事?”小梳瞧得仔细,后来只得问道,“你这几日好似烦闷得很?”
她本不敢问的,却又好似不能不问,又好似心中有一种感觉,完颜康今夜这般长留这间屋子中,本就是要她去问一问他。
她既觉得这种想法又可笑,却又带着点吓人意味,便绝不敢真的如此想。
但她到底也还是问了,问了,才好似放下一件事来。
完颜康也已心惊,他的人却已摇头,淡淡道:“或许是瞧见了这些梅花,便忽想到这梅花她占尽琼枝高态,但一日零落,龌蹉苟且,到底情关不得由人,我不过替她难过一回罢了。”
小梳便听得稀奇:“那梅花莫非又何时化了个人,也同人一般地伤心难过?”
炭盆中火苗烧得室内温暖,同着外间的雪天寒地便好似两生世界。“这梅花又何止只化成了一个人,这世上的人又为何就不能化成梅花单就留在了我这窗前……”临窗而立,完颜康后来便道,“小梳,我今日在宫里多喝了些酒,有些妄了,这就走了!”说罢已举步而出,便只留下他看过的那本书兀自在打开的窗风中扑棱棱乱翻。
第二日清晨,清池。苏玉望果然已临湖独坐。
他从前就爱坐在池边,眼瞎后,他也无处可去。苏玉望不必回头,就已道:“少康莫非已有了决定?”
完颜康的袍风在他身后堪堪停住:“我本不欲与耶律齐为敌!况且动了耶律齐必会惹动耶律宁,这虽然是大功一件,可惜如今却偏偏并不是个好时候!”
如今的六王府自然要沉稳,少出些风头,以免圣心帝望过来的眼光中会有不满,苏玉望少有表情的脸庞忽在寒空中笑笑:“所以少康有何打算?”
他虽看不见,却仿佛已能明白完颜康很多心事,果然完颜康道:“若要放耶律齐离燕都,有个人必不能再留在府中!”
苏玉望便道:“所以少康怕王妃那里有一关就难过!”
“少康怕惹动母亲伤心,但师父不同,若由师父去对母亲明说,料母亲也会宽心!后日便是冬祭行期,届时少康一去十天,回来后这件事便也该过去。”
苏玉望遂徐徐点头:“王妃历来怜惜你,她既明晓你的真心,自然绝不会为难你,但少康自己呢,此番你可是会为难了自己?”
完颜康瞳仁内猛添些凉意,人却已道:“少康既有祭天大任,这时候便无心旁顾,况少康也是刚刚发现,情之一字,的确不过是庸人自扰,将好端端一个聪明人,忽然变作一个蠢人!”
苏玉望便知昨夜宫内必发生了一些事,但他自是已点头道:“不错,祭天之事于六王府来说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父王既为朝事而忙,燕京城中余人便多劳师父打点,只是欧阳白近来气焰更是嚣张,怕会给师父带出一些麻烦!师父或可借机压他一压,让他知道有些事可为,有些事倒也不能全由得他!”
苏玉望略沉默:“少康此举,可是有替欧阳公子考虑的心思!”
完颜康便道:“少康此举,只想让燕京城中能难得有个安定些的时候!耶律齐若真能抛开他原来的姓氏,沈哭的性命便能暂时留着!他既回离华岛,他妹妹的性命势必也能保全!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不想欧阳白再横加干预!”
岁月静稳,这四个字,近几年来出现在这六王府中的确太不容易,于这燕京城的太多人自然更不容易,苏玉望便叹道:“耶律齐既不是愚蠢之人,他已隐忍十年,况且他如今本已有更值得他去隐忍的人。”
此话出口,完颜康目色猛一痛,只苏玉望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