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一起吃饭吧。”
三餐四季,春去秋来。
在大雁南飞的季节,妈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小女儿已经长发披肩,尽管那件浅绿色荷叶边儿的连衣裙终日在衣橱里吃灰。
符晗对着梳妆镜,用黑色皮筋将头发简单束起,额前的刘海也长长了,松松垂在两侧,将鹅蛋小脸修饰得格外巧致。
妈妈默默打开淘宝,搜索框输入“高中女生秋季连衣裙”,兴奋地挑选下单。
“妈,我上学去了。”符晗依旧穿着一身灰黑色运动服,背着书包打开家门。
“茶叶蛋我用保鲜袋装好放你书包里了,早课间记得拿出来吃掉哦!”
“知道啦!”
秋高气爽,是一年之中最喜欢的季节。南方的秋天越来越短暂,从原来的分庭抗礼变成了如今的走场客串,符晗珍惜这短暂的好天气,将自行车蹬得十分用力。
是的,在时况耐心地教学下,她的骑车技术已经颇为熟练。
时况摸了摸手肘上一道淡淡的疤痕,笑着说:教会徒弟,可别忘了师傅。
少年的笑容明亮如洗,比秋日的梧桐街头还要和煦温暖。
数学竞赛的成绩很快公布,时况的总分遥遥领先,省一等奖的大红色奖状闪着金光,被学校教导处主任张贴在荣誉榜上,足足炫耀了一个多月。
符晗低头摊开自己的,省三等奖,连奖状都比时况的小了一圈儿。
这点纸都要省吗?她腹诽地把奖状对折再对折,塞进了书包的最里层。
竞赛辅导的时候老师就和他们强调过,竞赛这条路不好走,获得省一等奖已经是万里挑一,可要是想获得清北的推荐名额,则必须继续往上考全国竞赛。
升级打怪,直至紫禁之巅。
对于这场华山论剑,时况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自己跟自己较着劲。符晗笑他,你又不是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时况用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说,自从全文背诵了《逍遥游》之后才知道自己对数学可以爱得这么深刻。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钟声响起,隔壁班的同学已经飞奔到了楼梯口。若是他们回头看一眼,会发现重点班的讲台上数学老师还在拖堂,黑板上是一行行怎么都看不懂的推导公式,讲台下是一排排怎么都追赶不上的尖子生。
世界的参差,其实早在学生时代便一览无余。
当然在肚子饿了要吃饭这件事情上,众生平等,我佛慈悲。
数学老师终于结束了他连续三课时的讲演,距离食堂开饭已经过去一刻钟了。符晗摸着饿扁的肚子来到教室最后一排,指关节敲击课桌的空隙说,对某个正埋头睡觉的人说:“醒醒,去吃饭了。”
某人睡得昏昏沉沉,倒是他的好同桌周子扬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急吼吼用力推一把时况:“喂,快醒醒,食堂的鸡腿要被卖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鸡腿的诱惑使然,时况迷迷糊糊地从课桌上抬起脑袋,朦胧的睡眼布着血丝。
“你昨天又搞到几点?”符晗皱眉问。
时况朝天空附赠一长串哈欠,困得眼眶噙着泪,“凌晨三点,没办法下周就要考试了,不得临时抱抱佛脚嘛!”
符晗自从省考后就再也没碰过竞赛,她爱莫能助,只能指着食堂过道的一张空桌说:“你在这儿占座吧,我帮你打饭。”
“谢了。”时况从善如流,把饭卡递给她后,趴在桌上又睡着了。
已经跑出去几米远的周子扬回头朝她招手,大声喊着:“你倒是快点儿啊,鸡腿还剩最后五个!”
周子扬的叫声引来周围一众同学的注目,嗡嗡作响的食堂大厅里,符晗偏偏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她和时况到底什么关系?怎么每天都在一起吃饭?”
“大概是好学生之间的革命友谊吧。”
“嘻嘻,我看也是。”
符晗昂着头走过这片蛙田,云淡风轻地把喁喁私语留在耳后,心里却不服气地想:好学生之间就只能是革命友谊吗?
不服气的小泡泡上升着,上升着,没过一会儿就破了。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她是问过时况的,用她自以为最随意的口吻,为什么叫我一起吃饭呢?
时况的回答没有哪怕一秒的迟疑,他说,因为平时总看你独来独往的,两个人吃饭总比一个人热闹。
后来,又加上了周子扬,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奇妙组合。
符晗将其理解为“情投意合”的饭搭子,比如他们都无比热爱着食堂三号窗口的红烧鸡腿。
“今天运气真好!最后三个鸡腿都被我们捞到了。”周子扬兴奋地说。
符晗端着餐盘,远远便看到时况身边坐着一个人。女生今天穿着粉色棒球衫和白色运动裤,微卷的栗色长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从背后看着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她也趴在桌上,侧着脸静静凝视着身旁熟睡的男孩,眼睛里是星光流动的爱慕。
“嗨,小美女!”周子扬在吴彤对面坐下,热情高昂地呼唤她。
符晗在周子扬旁边坐下,和吴彤点头微笑,然后伸手推了推对面的时况。很好,睡得和一头猪没什么两样。
“时况哥哥,起来吃饭咯!”吴彤接过属于时况的餐盘,凑到他耳边温柔地说。
周子扬啃一口鸡腿,扒两口米饭,嘴里鼓鼓囊囊语焉不详地说:“你这样不行,看我的。”紧接着一个巴掌拍在时况的后脑勺上,“你小子再睡下去鸡腿都要凉了!”
“哇靠,要死啊你!”时况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起身就要去和周子扬拼命。
鸡腿最好趁热吃,食堂刚端上来的鸡腿蒸腾着白雾,散发着火燎燎的锅气,是这道菜最美好的时刻,时况盯着餐盘里的鸡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时况哥哥你终于醒了,我都在这儿等你好半天了!”吴彤开心地说。
时况的脸上一大片衣褶子印,头发睡得翘起一撮儿朝天上,吴彤伸手想帮他抚平,被他后退一步躲开了。
符晗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把饭卡递给时况。时况一边揪着头发往下扯,一边拿起筷子疯狂干饭,于是饭桌上出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有三个天选干饭人,认真地和食物较着劲儿。
吴彤无聊地左盯盯,右瞧瞧,实在插不上话儿,于是起身和大家告别,“我先走了,合唱团一会儿还有排练,你们慢慢吃。”
临走前还不忘单独说上一句:“时况哥哥再见!”
时况囫囵应一声,目光并没有从眼前的餐盘移开一寸。
周子扬推开扫荡一空的铁盘,抚着鼓起来的小肚子直咂嘴:“这么好的妹子,不觉得可惜吗?”
时况抬头迷瞪他一眼,没搭话。
“什么意思?”符晗看着他们打哑语,不明就里。
“没啥意思。”周子扬拿起餐盘起身离开,“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肯定有点意思,符晗心想,她又不是傻子。况且,傻子都能看出来这里面有点意思。
可是直到他们出了食堂,她也没有问时况,他不想说,她就不问,一如既往的默契。
秋季转瞬即逝,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高二(一)班的钱晶晶被校长室劝退了,退学原因在同学之间似电脑病毒般疯狂传播。据说,钱晶晶通过网恋认识了一个外省来务工的男青年,他们因为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开房被教导主任逮住。
教导主任当即给钱晶晶母亲打电话,钱母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刚进门便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朝钱晶晶脸上扇了一巴掌,然后瘫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骂:“你个死丫头,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给你拉扯大,怎么没想到你这么臭不要脸,你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钱晶晶胖乎乎的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至变成墙灰色,而那个曾在耳边无数次允诺要保护她的男人,此刻木讷地抱着头蹲坐在角落里,好像死了一样。
再后来,钱晶晶被母亲拽着跪在校长室冰冷的瓷砖地上,后脑勺被尖锐的手指戳了一遍又一遍,耳畔是母亲哭泣的请求:“王校长您行行好,就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这孩子虽然道德败坏,但是从小成绩还不错的,她不能没学上啊。”
“她已经严重违反校规校纪,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老校长紧皱眉头,推着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而且,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让她今后在学校怎么混啊?”
“我劝你还是换所学校吧,回家好好反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很奇怪,这些难听的话语毫无意义地从她的脑中穿过,钱晶晶眼神呆滞地摸了摸发烫的后脑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里正冒着血。
校长一直在摇头,最后递给母亲一张盖上红戳的退学通知书。母亲颤抖着接过来,歇斯底里更严重了。
钱晶晶把沾了血的手指伸到母亲眼前,喃喃地说着:“妈妈,我疼。”
等来的却是母亲新一轮的谩骂:“活该,我看疼死你算了!”
李娜娜被同学们围在中间,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钱晶晶被退学的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一声惊叹,一声嗤笑,惹得李娜娜的分享欲更加高涨,嗓门儿又提高了好几度。
好恶心啊她。
是啊,真想不到。
她长得和猪猡似的,怎么会有男人愿意碰她啊?
倒贴的呗,反正对男的来说关了灯都一样。
听众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厌恶到极致的表情。
“亏我之前心好,觉得她总是落单还和她手挽手一起走,现在想想好脏啊,她不会染上什么病吧?”李娜娜嫌恶地甩了甩自己的胳膊。
听众们再次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仿佛李娜娜的胳膊真的沾染了病菌,生怕传给自己。
李娜娜暗自后悔,说到兴头上怎么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正懊恼间,忽然从教室前门走进来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跑到她面前,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啪啪。”一巴掌似不解气,又添一巴掌。
身旁发出阵阵惊呼,原本围绕在李娜娜周围的人像拆散的渔网,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
李娜娜惊慌失措地盯着眼前的人,磕磕绊绊地问:“钱…晶晶…你怎么…在这儿?!”
钱晶晶的脸色比清明祭祖的灰堆还要难看,她故意凑近李娜娜,说话的口气全部喷在对方的脸上:
“来和你道别啊,我的好朋友。”
冬天,北风裹挟着一地落叶,在低空打着旋儿。
高二年级迎来了期末考,教学区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距离钱晶晶事件过去近一个月的时候,本地报纸刊发了一则新闻,版面位于社会栏目的头条位置,黑粗体的标题触目惊心:
《花季少女跳河自尽,岸边留下一封千字遗书——“妈妈,我走了,对不起!”》
在被学校退学的一个月后,钱晶晶选择了跳河自尽。新闻报道用大篇幅展示了她生前留下的遗书,大家通过这些文字拼凑起一个陌生的钱晶晶。
遗书的最后,她说颤抖的笔锋写下:
生而为人,对不起。
妈妈,再见,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