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他进她退
萧玉川于倾盆大雨里缓行,楚原驾着牛车也淋着雨,安静随在他身后。
漫天漫地、劈头盖脸的雨,打得他肌肤生疼。凉丝丝的雨,虽淋得他浑身冰冷,却不及他心头寒凉。
大雨里的长街上行人稀少,却不乏香车宝马。车马从他身畔匆匆驶过,辗起水雾频频浇于他身,却丝毫分不走他的心。
“我就等着你,以我家江山为聘,以为萧弘文、唐逸旻的头颅为礼,来娶我。”
唐卿月的声音如媚如惑,于他耳畔反复呢喃,便是他身周“哗啦啦”的大雨声也遮掩不了。
四年未见,他的公主不复当初。
她从娇俏明媚,跳脱闹腾的女子,变得凌厉而媚惑。往昔的毒舌未变,说出话却如刀剑,字字句句都在剜他的心。
她要的聘礼确实太大!
江山……他也想还她!
本道从唐逸旻手中谋得兵权有些作为,但他即将做的,却是替唐逸旻私人奔走的狗。
无兵无权,往后还会声名狼藉……他拿什么还她江山?
“这不是萧将军吗?怎地冒雨前行?”
一辆华贵辂车与他交错而过,车内颜如冠玉的男子,纤白的手指挑着车帘,回首看他。
确认无误,男子唤停马车,一掀前帘,踏着府卫搭好的踏凳下车,接过府卫手的中油纸伞追上他,将伞遮过他了的头顶。
“萧将军,这是何去?”鲁王唐仲礼贴肩随他移步,含笑相问。
看清他浑身湿透,还露着满是雨水的胸膛,鲁王回首冲自己的府卫招手,“你们速将车上的披袍取来。”
头顶的雨点倏然消无,稍后,一件干梢的宝相纹锦衣披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从呆忡里回神,抬起沾满雨露的眼睫,望向温笑不已的鲁王。
许是从他眉眼中读懂了迷茫,鲁王怜惜看他,柔声:“下这么大的雨,将军却湿身独行,何苦?”
看清来者是鲁王,萧玉川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缓缓清亮,他似乎从鲁王脸上,看到了千里江山、千军万马……
四目相对须臾,鲁王好看的桃花眼也精光一闪,目光一如他一般,如看猎物。
从夜宴初见,萧玉川便知鲁王很会装演温雅柔和的贤王。
恰好,他也很会演戏!
少时他自知位卑,将喜欢丹阳公主的心思,硬生生压了三年,却能逗着她,诱她先行开口,向他坦露心迹。
萧玉川将肩头的披袍拢合,将胸口遮了,冲鲁王苦笑:“想必鲁王应也得了消息,我将任枢密院使,心头郁闷难解,便想淋淋雨、醒醒脑子。”
枢密院为唐逸旻私器,干的尽是阴损缺德的活儿,鲁王自然知晓。
“为天子办事有何好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枢密院使之职……那可是今日这倾盆大雨般的浩荡皇恩。”
手指指天,鲁王笑着打趣,又抬手拍上他的肩。
“若将军当真心头不快,没有一顿酒解不了的愁。小王恰好要去丽香楼,何不同乘?”
萧玉川凑近鲁王,语带双关笑问:“我倒是想吃鲁王的酒。只是,似我这般即将神憎鬼厌、臭不可闻的人,鲁王不怕?”
鲁王秀美的桃花眼中,精光再次绽亮。
“各司其职而已,哪有什么香臭之分?再说了,于圣人那里,小王一向乖顺,倒也不怕将来的萧院使给小王使绊子。走,吃酒去?”
一场大雨,连下了三日。
虽阻了出行,却给了唐卿月好长的调整时间。
她胸膛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三年来被她日夜修修补补,变得冷硬非常,但毕竟还是肉长的。
本已斩断心上系着萧玉川的那根弘,他却蓦然出现,以几近卑微的姿态、泣血的祈求,亲手将那根弘续又上。
她以为很快就能收心,谁知斩断这根新续的弘,痛得她不啻于挖肉剔骨,但好在不致毙命。
这几日,院中落零的残花如血,溢满小院青苔遍布的地面,大雨收走了满院繁花,却给她送来了一堆麻烦。
许是唐逸旻忙完手头朝务,得了空闲想起了她,派了两婢两宦住进这院子。何娘子亦未离开。五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国子监哪个博士、助教开堂授课,会如临大敌,身边站着一堆人盯梢监视?
她便收起了去慕化馆做助教的心思,同何娘子说,想去收纳藏书的典籍厅,暂时做一做典籍。
典籍之职,除了照看厅中藏书,还兼领给学子借支藏书,发放书本笔墨等事务,很是清闲。
何娘子爽快应了,因上午要去太学探看儿子,暂未尾随。
太学、国子学的典籍厅里,收纳着从古至今的所有藏书,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应有尽有。
她想看的,却是兵法之书。
萧玉川能学得,她也不笨,也能学得。
就是不知慕化馆的典籍厅内,有没有她想看的兵书?
慕化馆是位于国子监最深处的学馆。再往外是太学、四门学、书算医卜等学馆。
最外面金碧辉煌的馆舍院堂,是作为国子监门面的国子学,大讲堂,礼厅等
因慕化馆生员少,用到的书籍少,慕化馆的典籍厅便也不大,两层雕楼掩于绿柳红花之中,颇为清幽。
进了典籍厅,她与任职于此的馆员打过招呼后,拄拐于书厅巡视,一则熟悉场地,二则寻觅她想看的兵书。
高高的红漆书架上,一排排锦帛套装的书卷,首尾垂吊着标签,分门别类写着书名及录属卷册。
巡看良久,看得她眼花缭乱,一本兵书也未寻得。
辗转挪动间,身后缀着的“四条尾巴”频频挡道,令她心烦。
手指远处,她口气不善:“你们都给我站远一些,莫要挡我的路,否则就滚!”
还以为出了掖庭能得自由,至少能喘上两口气,谁知来国子监没几日,唐逸旻又派来四条“附骨之蛆”。
虽知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但她怎能不烦?
见她面色不善,典籍厅也能一目了然,四人知趣地远离了她,于厅堂正中的书案前垂手静立。
唐卿月遍寻兵书不得,丧气之际,一抬头,瞥眼看到书架三层高之处,有《太公六韬》的签子随风轻晃。
心头一喜,她将双杖放于书架靠稳,踮起双脚,朝高架上的《太公六韬》勉力伸手,却如何也够不到。
待欲唤人来取,蓦地,不知何来的一双手从她背后伸来,又从她两腋之下穿过,轻飘飘将她高高举起。
来人手掌颇为宽长,夹于她两腋之下给她助力,长长的手指触及她绵软敏感之处,令她脑中“嗡”一声充血。
羞恼之下,便她指尖碰到了《太公六韬》,也没了取书的心思。
她滚烫着脸耳,未及惊呼便怒声低斥:“放肆!放我下来。”
随之她被放了下来,一个回身,未待看清来人,她一记震怒的耳光甩到了其人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啪!”
她低斥:“找死?”
同时响起一声音呼唤,“火……布”
这两个字的呼唤,前面的“火”字满蕴惊喜而高扬,后面的“布”字因挨打而低迷。
她收回隐隐作痛的手,这才定睛将来人看清。
无礼者少年模样,生得宽额广颐,五官硕大,鼻尖头上有一粒若隐若现的小痣,令她有些眼熟。
其人头戴进贤冠,身穿青衿服,俨然东桓学子模样。
只其左耳下,晃荡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银蛇耳圈,不似东桓人,应为慕化馆新来的蛮夷生员。
莫名挨了一巴掌,少年脸上神色由惊喜变成了呆怔,继而又变成委屈。
他手抚火辣辣的脸,看她着讷讷问:“见你够不到书,我才举抱的你,火布因何打我?”
唐卿月把推开他,取了双杖架好,气恼越过少年,冷脸冷眼:“什么火布水布的?哪来的蛮夷?不懂男女授受不清?”
男女授受不清?少年恍然领悟,散尽一脸委屈,换成了羞涩。
他捂着脸转身,看着她蹒跚而行的背影,讷讷一笑,快步跟上。
“火布,你不记得我了?”
“别叫我火布,我没心思记住任何人。”
“可是,我掐过你的脖子,还吃了你给的樱桃点心,你也不记得了?”
唐卿月心头一惊,眉头一跳,霍地转身,将身后的少年定定望住。
是窜上她的宫车,挟持她的南弥质子?
彼时,这位少年蛮子头发蓬乱,裸着身子,目光凶恶,跟野人一般无二。
眼下他湖水蓝的青衿袍遮身,噙笑的朗目里满是喜气,粗短乱发拢于进贤冠中,面色微微泛着古铜色,却瑕不掩瑜,将俊朗的五官尽露。
竟、竟然透着难以言说的,别样的好看!
木诺凤迦脸上带着五根微红的手指印,抵近她,勾下头细细看她。
他一双朗阔大眼中,满是别后重逢的笑意,似落入了星辰般明亮,餍足而欣喜。
有阳光漫过窗棂,洒了唐卿月满脸,将她面上的微汗耀亮,散发着莹洁的柔光。
上回虽对火布一眼惊憾,他囿于逃命,并无心思细看。
他在宫中打探了好些日子未果,幸又遇她,便勾下头凑近她,将她细细赏看……
火布般灿烂明亮的阿诗玛,有着饱满的额头,饱满的鹅蛋脸,圆圆的杏眼,圆圆的小嘴,便是她满脸怒气,亦可爱的过份。
就像、就像牲棚里刚生下的羊羔、牛犊,便是冲人撂蹄子也不使人害怕。
就是……手劲有些大了,他脸上还火辣辣作痛。
惧于他抵近自己,勾头近看,唐卿月眨了一眨呆滞的眼睛,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日在车上,她与他抻不开身子,并未觉得这蛮子多高多壮。
眼下他抵近站了,将后面的阳光全然挡了,高硕的身子有若洛京城外高大的邙山,又似瑶光寺里的九层浮屠塔……
于泰山倾倒般移近的压迫感中,唐卿月瞬间忆起那日,他力大无穷的胳膊紧箍了她,险些将她勒死。
“火布,找你找得好辛苦。”见她耳畔飞着一丝乱发,木诺凤迦朝她伸手,“你骗了我,你不是奴婢。”
看着渐伸渐近的手,濒死的窒息感复又生起,唐卿月连连惊恐后退,高声求援。
“来、来、来人,救、救命,将这蛮子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