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使我沦亡
萧玉川坦露着胸膛,擒执衣襟的手轻轻颤抖,看着她颓然流泪。
他也是才体味到,木诺凤迦因坦体人前的无地自容,他还多一份即便这样,也无法自证的绝望。
他以为公主并不知晓宫变后发生的细节,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以为这次,将一切同她解释清楚以后,以她爱他的性子定能与他重修旧好。
可她什么都清楚,连带眼中的恨意都得显露得明明白白。
唐卿月目光停滞于他胸口,神色由惊恐变得惊愕,险些忘了呼吸。
那道暗红色的陈旧伤疤临于萧玉川心房之上,高凸于他肌肉虬结的胸口,若积雪的地上落了一朵开败的月月红,灼伤了她的眼睛。
不忍再看,她强行扭过头,涩声:“事既至此,将军何必示我以伤?又何必想证明什么?”
萧玉川缓缓收拢衣襟,僵硬着手指,哆嗦着系结袍带。
“我确实没能为太子和先帝敛尸,我也确实无力反抗,更确实没脸见你。”
“开城那夜,卿景太子就死在我眼前,可我单剑难敌万骑,唯有陪太子上路……这一剑为我自己所刺。”
他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夜的情形……
与他情同手足的卿景太子,直直倒于他脚下,项间喷出的血将他整个人染红,将他脚下的积雪也染血,也染红了他的眼睛。
重甲禁军们潮水般源源冲进城门,他们勒马绕开一个圈,将他与洛东里正、太子尸首围成了一个圈。
他疯了一般拔剑劈砍那些重甲禁军,可他手中单薄的长剑,仅于他们身上的精铁甲片上划过,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花。
他口中“嗬嗬”作声嘶吼,跌跌撞撞,狂砍乱剁却伤不了任何人。
为他癫狂且狼狈的模样所逗,禁军们哄然大笑,打着喷鼻的马匹,和禁军口中喷出的白烟氤氲成雾,将他的眼眸迷散。
父亲打马出列,大声喝止他,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唯闻自己的喘息声。
齐王坐于骑上,淡定将染血的长剑于马鬃上一抹,还剑归鞘,又一挥手着人凑近他,欲将他控制。
活了十九年,他一个文弱书生,何曾这般猛烈挥剑劈砍过?
累脱力之后,他喘息着回头,望向倒于血泊里的太子,吼叫太子的名字:“唐卿景,你给我起来,起来……”
太子躺在雪地上,安静得好似一朵开得鲜艳的牡丹花,任他呼唤,一动不动。
看着围上来的禁军身影,他绝望反转剑尖,双手紧剑柄,朝自己胸口刺入。
原本南郊大祭之后,他便要与丹阳公主成亲,眼下,丹阳的亲兄长却因他的父亲,惨死在他面前。
他没脸再活,没脸再见丹阳公主……
“许是命贱,我没能死成!”他自回忆里惊回,噙泪苦笑,“濒死中我看到了你,醒来后,我便不敢、也不舍再死。”
手中的袍带如何也系结不上,他颓然放弃,膝行一步,双手捧上了唐卿月的脸。
“贵主,公主,丹阳,月儿……这一切非我所愿!”
他目光殷殷望她,泪水于眼角流溢,哑声祈求。
“伤好后我闭门不出,花了一年时间熟读兵书,推演兵法、苦练马槊、陌刀……为的就是能挣些军功,以军功换你自由。”
牵起她的一只手,他将她的手重重展压于心口,想让她更贴近自己的心。
“朝朝相伴近四年,你我两心相悦,只不过老天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他所说的每字每句皆入耳中,听得唐卿月心脏痛缩。
她却依旧抽走了手,语气轻柔却凉薄非常:“别跟我谈什么两情相悦,宫变那日起,我对你就没了那份心思。”
萧玉川眼眸痛楚一敛,艰难沉吟后,眼中又换上锲而不舍的温柔。
“我知你这几年过得艰难,你再忍忍。待我救你出去,我们离开洛京,寻一处无人知道晓地方。”
他双手再次捧上她的脸,眼中浮出憧憬和希翼。
“互馂馔食也好,亲嘴也好,待洞房花烛那夜,我们皆一一试过,我们可以生育很多儿女……”
唐卿月看他若看痴儿,失笑打断:“萧玉川,你在想什么?洞房花烛?生儿育女?”
为她的目光所伤,萧玉川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将她搂入怀里,又将她的头轻轻按至肩头,绝望哽咽:“我们本就是要结为夫妻的。”
唐卿月没有挣扎,顺从地将脸贴于他耳侧,体味着他耳廓的滚烫,娇笑应声:“好,我答应你!”
待确认没有听错,萧玉川惊喜得险些窒息,双眸散大:“一言为定?”
唐卿月移唇于他耳边幽声:“我的心四年前就死了,唯有大仇得报方能活过……我就等着你,以我家江山为媒,以萧弘文、唐逸旻的头颅为礼,来娶我!”
“咔啦啦”,一连窜巨响从屋顶重重辗过,震得头顶的屋瓦瑟瑟战栗。
晴天里响起了闷雷声,应是变天在即。
巨雷将萧玉川的心轰得粉碎,他猝然松开她,痛楚着目光看她,眼中的惊喜变成了错愕。
唐卿月轻轻抚顺被他碰乱的发鬓,看着他倩笑嫣然。
“舍不得你阿爹的头颅?毕竟我们好过一场,我还是念着你的好,这份聘礼你出不起,也就不为难你了,你也别为难我。”
见他神情恍惚,她便伸出双手,替他掩上散敞的衣襟,将劝说的语气说得分外温柔。
“封赏在即,将军必然前途无量,何样的女子娶不得?娶我这个空心人回家,可一点也不好玩,想必将军不愿看我,成日里拿刀拿剑,追着你的阿爹砍吧?”
萧玉川怔怔看着胸口那双纤嫩的手,心情怆然。
她理当如是,可他又何忍?
唐卿月笑意融融,手上为他整着袍襟,目光脉脉看他,分外眷恋。
“四年未见,你又高了一些,却也瘦了许多。不过你松清竹秀的模样,倒显得愈发出众。回去吧,让你爹给你娶一房世家的好娘子。”
“月儿!”萧玉川一把攥紧她的手,眼中霎时充盈了血色,“求你,求你……”
唐卿月终于恼了脸:“别求我!四年来,我求遍了漫天神佛,也没见有哪个神仙可怜我。”
从他手中大力抽走双手,她冷冷再道:“你我之间是死结,打不开的,走吧!”
唐卿月要杀的人里面,必不会少了萧弘文,萧弘文却是萧玉川的父亲。
她想将自己家的江山夺回来,为追随父兄而死的人报仇,他却立功归来,即将被她的仇人唐逸旻委以重任。
她想的是这些,他想的却是,于她血仇压心难释之中,将她从这桎梏里救出去,同他生儿育女。
这可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
便她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却也能做到爱时热烈,弃时决然。
忽地,“咔啦啦”又一通闷雷声响起,雷声里混杂着窃窃私语。
她转首朝窗外看去,人声是从院子的竹篾墙外传入。应是她与他这通撕闹,引来了好奇的人。
收回目光,她淡看久跪垂首的萧玉川,语带提醒:“方才闹的声音太大,院外来了看热闹的学生,若你不想被人看笑话,不想惊动唐逸旻,最好现在就走。”
萧玉川怆然抬头,对上了她毫无感情的眼睛。
阖目一痛后,他猝然起身,胸口的衣襟随之散开,踉跄着脚步往门外走。
她于背后再次提醒:“你我清清白白,若不想被人误会,劳驾将军整理好衣袍再出去。”
“似我这般没皮没脸的人,哪还怕人笑话?”
他哑声笑应,走出屋门后,未尝回头,却止步于茶花零落的小院。
见他身影消失于门口,唐卿月站起身望向窗外,目光眷恋,无声流泪。
院中踽踽缓行的人,是她爱了多年的心上人,是她曾笃定心意,要相伴终身的驸马。
纵使四年后再见他,她亦心动。
但是,她只给自己这一瞬泪流成河的时间。
待他走出这道院门,她会亲自斩断,心上一直牵着的那根弘。
她无依无仗却想报仇,还想夺回江山,要做的事太多了,繁琐而无头绪,没心思与萧弘文的儿子谈情说爱,也没心思再爱任何一个男子。
立于院中,萧玉川抬头仰眸。
来时天朗云高,转眼就阴云积聚,一道雪亮的闪电绽亮于乌云之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向院门,弯腰伸手,捡起地上的帷帽,戴好后推门而出,未敢回头。
门外,果然聚着数个少年学子,见他出来,便用好奇的目光将他打量。
学生们见此人高硕颀挑,头面被帷帽遮了,敞胸散怀毫无仪态,若游魂般越过他们,踉踉跄跄朝前走。
这里可是国子监,天子帝师常临之地,鸿儒名士往来之所。
学子们面面相觑后,于他背后交耳非议,直道其人无礼。
再一通雷声滚过后,豆大的雨点密密集集砸落,将学子们砸得若脱缰的野马,逃回聚贤院旁的学子舍馆。
大雨于雷声中倾盆而下,转眼如注,濡湿了天地。
送菜完毕后,一直在北门内等候的楚原,见大雨浩浩荡荡,便从牛车上拿伞跑来接人。
如注如链的大雨里,他见自己家的公子、郎君、将军,衣襟大大敞开,露着胸膛,空洞着双目缓行。
楚原心痛奔近,将伞支过郎君头顶,伸手替郎君掩着衣襟,口中絮絮叨叨。
“为何会衣衫不整,郎君这怎地了,这是怎地了?”
淋淋漓漓的雨水,全然浸透了萧玉川如玉的眉眼,他身上衣袍湿透,便连他的吟唱声都显得分外濡湿。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未理会楚原为他系结袍带的手,他直愣着双目朝前缓行,喑哑低吟。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