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业
从袁府吃了闭门羹回来,冯田田吩咐刘妈到成国公府还衣裳,而后疲惫地卸下钗环,闭目小憩。
江璃的婆婆袁夫人,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今日费劲周折,竟是没有说服袁夫人放她出来和自己小聚。不过没关系,她不会放弃的。
锦瑟已经铺开笔墨纸砚,询问她是否要开始读书。
冯田田道:“今天没有上成课,也没法子再往后预习,还是练字罢。”
锦瑟见冯田田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着欧楷,大为赞叹:“奶奶的字,如今越发进益了。”
冯田田写满一大页,道:“锦瑟,你过来瞧瞧,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妥,我好改进。”
锦瑟走上前来细细端详,耐心指点。冯田田目不转睛,生怕漏过了一个字。锦瑟锦华两个丫头,原本都是服侍宁修筠的,颇能知书达理,必须好好请教。
正钻研间,正院一个婆子捧着两串钱来了:“奶奶,这是四月的月钱。”
冯田田道:“生受了。”便命锦瑟收起,而后抓了一把散钱,“妈妈拿去吃茶。”
那婆子满意地去了。冯田田收了纸笔,清点起匣中的积蓄。刚进宁府的时候,她不知道别院的人跑腿时,要给赏钱,结果被笑话悭啬,她还懵然不知所谓。
后来锦瑟来身边服侍,好心提醒,这才改弦更张,全了体面。只是,体面有了,钱囊未免渐渐羞涩。每月的月钱,最终剩不下几文,而她比不得妯娌们有陪嫁的田地,只能日日坐吃山空。想到这里,冯田田不由得又是一阵忧虑。
这时,外面一个婆子来报:“袁二奶奶来访。”
冯田田喜不自胜:“请她少坐片刻,我就来!——锦华,去把我的信阳毛尖取来沏上,再把点心盒子打开;锦书,你带上这两块钱,请厨房的杨妈妈做几个硬菜;锦月,把桌子擦一擦;锦瑟,我的头发毛了,你替我重新梳个髻儿。”
不一会儿,众人紧锣密鼓收拾停当。
江璃笑吟吟地进来,二人不多寒暄,立刻开始上课。她从不做高深之论,而是将常见掌故自然融入,又于章句的讲授中,掺杂训诂之学,使其懂得文字本义,明白晓畅,深入浅出。
冯田田娓娓忘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时,厨房送来几样下酒菜,正欲邀江璃一同享用,外面来报,镇国侯府已经派人来接。
“啊,这就要回去啦,”冯田田不胜惆怅,“还没有请你尝尝我家杨妈妈的手艺……”
江璃慨然一笑,如霁月清风,“没关系,下次再约不迟。”
两人依依惜别,冯田田拿出下血本买的两个香橙,硬塞到江璃手里,听着车马的辘辘声,久久不忍离去,直到锦瑟出言提醒,“奶奶,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冯田田看着一桌珍馐美味,甚觉可惜:“你到书房,看爷在不在,有没有工夫一起用饭。”
锦瑟去了片时,不出所料,带来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冯田田无可奈何,刻苦学了一前晌,也着实饿了,遂自己坐下大快朵颐起来,并把鸡鸭撕开分与锦瑟等人。
饭毕,她马不停蹄奔赴前院。
半路上,看到两个小厮扶着不省人事的宁修筠。即使醉得东歪西倒,他的可爱的完美,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冯田田怔了一怔,停下来问道:“爷今日上哪里去了,怎的醉成这样?”
刘妈闻声赶来,心疼不已:“你们这些个贱才,也不劝着他些儿,这样糟践身体,可怎么是好!锦瑟,快去煮些蜂蜜水来。”
锦瑟匆匆离去,旋即复返:“娘,杨妈妈说没有蜂蜜了。”
“牛乳呢?”
“这几日家里一直没买牛乳。”
刘妈骂了一声:“天杀的!”
冯田田迅速思索着:可以用荸荠水,不,这时候哪里有荸荠;橄榄肉,橄榄也不是这个时令的果子;生姜水,更不行,宁修筠从来不吃姜;橙汁本来也能醒酒,但是仅有的两个橙子刚刚送给江璃了……
她略一沉吟,很快便想到对策:“妈妈,家里可有葛根?取葛根煎汤,辅以红枣、山楂、甘草,也可以解酒的。若没有,也可用生梨榨汁,陈皮煮水。”
刘妈连连点头:“奶奶说得是,我这就去准备。”
冯田田目送着小厮们扶走了宁修筠。他又喝酒了……是因为心里不痛快的缘故吗?本来这个时候,她是极想留下照顾他的,但是,但是……如果他醒来,看到她在身边,只怕会更加不悦。她苍白着脸微笑着,道:“锦瑟,我们走罢。”
宁夫人有腰酸背痛的顽疾,而冯田田曾向父亲习得针灸推拿之术,故此这一年来,她每日午晚两次,风雨无阻为之疗疾,直到宁夫人在她娴熟的手法之下安然睡去,方才离开。
进了屋,宁夫人倚在软榻上,手里摆弄着一对小巧精致的虎头鞋。
冯田田问了安,毕恭毕敬地侍立一旁。
“再过一月,就是袁家礼哥儿的周岁宴。”
“这身衣帽,是要送给哥儿的?”冯田田试探着说道,“这手艺真不错。”
“你大嫂二嫂,至今还未有子嗣,你和锦瑟,往后还该多上点心,”宁夫人见她不上道,叹一口气,把话挑明,“我家门衰祚薄,你们任重道远啊!”
“是。”冯田田只得唯唯。
只是,她与宁修筠之间,如今已陷入僵局。她该怎么做才能打破这块坚冰?又上哪里给宁夫人弄一个孙儿?
回屋的路上,她胡乱想着宁修筠、锦瑟、林浩初,甚至想到了袁府和礼哥儿,锦瑟谨慎地看着自家奶奶的脸色,不敢多说一句话。
“礼哥儿是谁的?”冯田田冷不丁的一问,让一向沉稳的锦瑟,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很是怀疑冯田田别有所指。她赔着小心,说道:“礼哥儿……是袁二公子身边的周姨娘所出。”
“啊,那袁二奶奶是不是还未有子嗣?”
锦瑟点头:“是。袁二奶奶嫁进来两年了,袁二公子只有这么一个哥儿。”
江璃那样慷慨任气的才女,也免不了世俗的侵扰。她们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锦瑟见冯田田不语,知她必是又在伤怀,斟酌许久,劝慰道:“奶奶,少年夫妻大抵都是这样,彼此不相识的人,骤然间处于一个屋檐下,怎会立刻就鸾凤和鸣亲如一家,还是少不得彼此磨合……天长日久,总会好的。”
“嗯,但愿吧。”冯田田甩一甩酸痛的手腕,看着忽然变得谨小慎微的锦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今天宁夫人特别提到“你和锦瑟”,用意可谓十分明显。不过,她一早就知道,宁修筠这样的贵公子,不可能做一心人,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议。如果,他必须有一个妾的话,她倒巴不得这个人选,是看上去没什么坏心眼的锦瑟。
另一边,锦瑟默默地铺开床榻,也是思绪万千。宁修筠冷落冯田田,妯娌们当成笑话讲,下人们看好戏,可是如果有一个人希望他们尽早修好,那这个人一定是锦瑟。
因为她也倾慕着宁修筠,但是却并不想抢在冯田田的前面,毕竟,这是她即将服侍一辈子的主母,她还是想搞好关系,不愿引起对方的疑忌……就这样,两个姑娘各怀心思地睡下了。
过了一个月,冯田田随宁夫人去给袁府的哥儿做寿。袁府和宁府是隔壁,出门上了马车,屁股还没坐热便到了。
江璃一见冯田田,便笑容可掬,亲亲热热地上前揽住她的手:“今天就不上课啦,放你一天假,我们到后面玩去。”
两人正朝里走,迎面撞上一个锦衣公子。正不知如何称呼,只听江璃唤道:“二爷!”
冯田田悄悄打量,原来这就是江璃的丈夫袁二公子。嗯,长得周周正正,从样貌上看,还算配得上江璃,不至于让她在床榻上还得闭着眼……就是有小妾,还先搞出庶子,讨厌。
袁二公子见到冯田田,却是彬彬有礼:“这位是无秋贤弟的夫人了!”
冯田田忙微笑见礼,“二公子。”
袁二公子还了礼,便不理会她,径自转向妻子,“母亲和大嫂在前院正忙着招呼客人,你怎的不去帮忙,却在这里勾当?”
江璃剑眉一拧,一时语塞。冯田田从旁胡诌道,“二公子莫怪凝玉,是我前日在凝玉这里落下东西,急着去取,一会儿我们就过去。”
袁二公子便不做声:“不妨事,你们妯娌两个先去玩罢。”
江璃望着丈夫的背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二人说了一会子小话,便一齐来到前厅。
只见一张大案上陈列着各样物事,看得人眼花缭乱,原来要给哥儿“抓周”。
乳娘抱着粉嫩的哥儿上来,放在案上,任其攀爬挑选。哥儿左顾右盼一番,最终抓住一册书,再不肯放。众人齐凑上来看时,不是经史,不是老庄,竟是一册《兴宁本草》。
《兴宁本草》是顺朝世祖皇帝在位时,朝廷编纂的医典,亦是时下杏林最为权威的一部著作。冯田田的家里,就珍藏着一部,除了父亲,任何人都不许碰,连哥哥冯怀恩都不能例外。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人站出来强行恭维道,“礼哥儿日后必当悬壶济世,造福万民,可喜可贺呀!”
镇国侯怫然作色,“做什么不好,偏要做那医卜之流!”
医者怎么了?冯田田暗自愤愤。这些贵人,头疼脑热之时离不了郎中,偏又瞧不起郎中,将其贬为下九流,实在不公。
她正出神想着父亲上山采药的忙碌身影,一位贵夫人抽冷子问道,“宁三奶奶,听说令尊精通岐黄之术。”
冯田田想起父亲教导,赶忙自谦,“不敢,不过略知几个草头方子罢了。”
“三奶奶与三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既是琴瑟和谐,想必三奶奶也是位见多识广的才女,这里正好有一架琴,不知三奶奶可否赏光,弹奏一曲?”
这时,袁府的人已经将案上的物件尽皆撤去。冯田田放眼四望,哪里有琴的影子?
她一脸懵然:“琴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