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天齐庙内，一清道人将许绵儿身上的昏睡诀解开，她睁开眼时看见身侧的卫忠，恍恍惚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可她触碰到卫忠身上已经干涸的血渍时，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慢慢俯下身，贴在卫忠的胸口，卫忠的心跳声如同他们在一起的每个夜晚一样，咚、咚、咚，声声有力。
许绵儿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想，萱南没有骗她，一觉醒过来，真的没有事了。
天齐庙内简陋，裴胤坐在墙角，尽管简单处理了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是有不少创面化了脓，致使伤势愈加严重，裴胤只得又将目光注视在人小鬼大的杨青身上。“你回城中，想办法弄点酒来。”他看了看杨青不算太高的个子，补充着：“一点就好。”
裴胤又想起萱南，他坐直自己的身体，看向庙门外蹲在雪丛中不知在寻找什么的萱南，心头涌上莫名的担忧。她也像自己一样，用雪简单清洗了伤口包扎的吗？她又……好不好。
裴胤开始后悔，后悔该让杨青再多带些酒来的。
可惜杨青走得太快，这会儿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一清道人指挥着萱南将天齐庙内外的脚印处理处理，以免露出破绽。萱南轻呼一口气，双掌带起一缕风，将周围的积雪吹起，填满杨青留下的脚印。
“玉虚子，你的灵力真的还没恢复好吗？”
“骗你干什么？”玉虚子满是不耐，“要想让我好得快就给我找些魂魄来吃！”
萱南看着自己的双掌，喃喃道：“能带起那么多的雪花，那就是我有长进了。”
三脚猫原来是因为这点小事沾沾自喜。
玉虚子懒得理她，冬日荒芜，最适合睡觉，但愿三脚猫不要给他再找麻烦。
天色渐明，能望见越来越多的山景。太阳不知道躲去哪儿，颖阳内外依旧是白茫茫一片。萱南抱着冻梨还有几颗松果走进门，卫忠还没醒，许绵儿也倚靠在他身前又睡过去，一清道人也撑着拂尘打起盹来。萱南只好将松果掰出来烤一烤，放在许绵儿面前。又把冻梨放在卫忠、一清道人面前。
最后走到裴胤身前，萱南见他胳膊上的伤口渗出点点血渍，洇湿了整块布条。她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解开裴胤缠得紧紧的布条，又撕下他半截蓝衫衣袖。
裴胤想要阻止，张张口，已经来不及，“刺啦”一声，他左手露出半条小臂。他离萱南这样近，仔细想来他们有好几次这样近的时候，现在他看着萱南，无关死生，无关职责。于是他难以抑制地想萱南是这样学会一身武艺，大抵也和自己一样吃过许多苦头；又是如何做了修行的道姑，修行的生活清苦、乏味，她或许只能和草木为伴，所以才会帮助不算熟识的“人”；她有时总会自言自语，是习惯，还是本能的逃避？
“阙城卫，是什么？”萱南将布条缠了两圈，问裴胤。
裴胤看着她将布条系好一个结，垂着眼睛道：“我不能告诉你。”
萱南停下手。
裴胤眼中有瞬间的落寞，他将身子坐直，不再说话。
颖阳的事情结束后，他会回到阙城请罚，三名下属的死他要来负责。运气好的话，或许他还能留在阙城卫里，百年之后，阙城卫或许会绝迹，南阙或许也不复存在，可说不定有个修行得道的女子踏遍万里山河，她大概早已经忘记有个叫裴胤的人，也忘记阙城卫，逍遥自在地活着。
那样，很好。裴胤想，不会再记恨自己，也不会记得自己。
忽然他眼前出现一个冻梨，萱南两只手捧着，偏着头问他：“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你……”
“你不想说就算啦，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去那个什么阙城卫。我会回北雾山去，找师父和师弟呢。”
裴胤哑然失笑，摇摇头。
他伸手接过冻梨，对上萱南的目光，裴胤笑道：“多谢。”
将近正午的时候，杨青终于回来了。这次他学聪明了，不但带了一小壶酒，还带了几个饼子。萱南把酒扔给裴胤，“你从哪儿弄来的？”
杨青面色得意，“我老爹今日让我去打酒，我倒了一大半出来，剩下的兑了点水！”
“这小子。”一清道人笑骂他一声，扶起卫忠，帮他推着背。
饼子放在火上烤了烤，先递给许绵儿，这两日她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七个月的胎儿隆起的小腹便越发岌岌可危。
卫忠睁开眼睛时，周遭已不是阴暗潮湿、虫蚁遍生的牢房，萱南甚至贴心地将火堆向他靠拢，蓬头垢面的卫忠落下两行清泪，他的一张脸好像是个砚台，伸手蘸一蘸他的眼泪都能在地下写出一个墨字儿来。卫忠跪在地下冲着众人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别人尚可，杨青满脸的不自在，对着就和卫忠一同磕：“卫先生！您别这样！要不是您之前给我们付了集贤宾的饭钱，我也不会念您的好！您快起来，快起来！”
卫忠更是满面羞惭，仅仅为了一顿饭钱，自己竟将这孩子置于险境。
萱南小声问一清道人：“他们……山下的人都这样客气吗，之前刘熙怎么没给我们磕头？”
一清道人忍着笑意：“你说这话也太没良心，白吃了人家那么多点心！”说罢和杨青一同扶起卫忠，又看了看沉着脸的裴胤，代他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卫忠叹一口气，“前些日，有人到我的摊子上要我代他写一封信。那人患有眼疾，我见他可怜就答应了。信中不过是些闲言琐事，还有嘱咐人进颖阳的时候注意些什么，例如什么时候城头上的守军换班，盘问松些，我当时只觉得奇怪，但他给了我一两银子……”
裴胤皱起眉头，“你写一封书信不过二十文，你也知道奇怪，怎么就敢收下他的一两银子？”
卫忠苦笑一声，转头看向绵儿，他低低自语：“绵儿跟着我，从来受苦。三年来我们过得不甚富裕。”
“日子清苦，可你们很快乐。”萱南轻声说。她看着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思绪飘回到当日在那间狭窄的屋子里，他们一起围炉吃着烤肉，小小的屋子里满是烟尘，她自己好像什么也顾不得，只知道吃东西，不明白她该从中产生什么情感。于是萱南又愣在了原地。
卫忠艰难抬起手，抚摸着许绵儿简单的鬓发，夫妻二人的神色怕是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到。卫忠的神情如同那日被自己教训的杨青一般，他低声说着：“我只是想给绵儿买支花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