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时值暮春，北雾山中寒意未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晨露挂在叶片上，偶有微风吹过，露珠顺着叶尖向泥土中砸去，眼看将要落在地上，却听“嗒”的一声，露珠不偏不倚掉在一盏玉壶之中。采集露水的小少年竺空气定神闲，盛满一盏之后准备回转修行的山门中泡茶，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路悠哉游哉。
步伐轻快的他在草丛中忽然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可把他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哪里是个东西？分明是人的手臂！顺着再瞧，约莫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竺空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往鼻息下一探，还有气儿！
那就好办。将人连拖带拽到山门外，竺空从丹药房中寻到一粒丹药塞进这人口中，又灌了一盏茶下去顺顺气，三下两下摩挲，这人咳嗽一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个少年人影，喃喃道：“原来城中传说是真的……山中……真的有仙人。”
竺空不禁失笑，“别惦记仙人了，你先站起来再说话吧！”
原本虚弱不堪的青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石阶爬了起来，竺空坐在石阶上跷着腿，“师父练的丹药看来还真有点儿用。说说吧，什么传说。”他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背着手走进山门，见这人还在山门外呆呆伫立，有些好笑：“也请你进来吧。”
“啊！多谢仙人！多谢仙人！”青年慌忙往里进，门槛太高，这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勉强站直后小跑着跟上前面的竺空。
“在下刘熙，世代在云阳城中居住，城中早就传言，说北雾山中有隐士仙人。”
这是为何？原来这山终日被云雾缭绕，从云阳城中远望，这山驾坐云端，如同凭空浮现，北雾山因此得名。久而久之，人们都认为既然山是凭空出现，那么这座山上一定有修行的仙人，可千百年来谁也没见过仙人的面。数十年前南阙境地三王叛乱，致使云阳城瘟疫横行死伤无数，俨然成了一座孤城，缺衣少食之际，人们开始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这时在北雾山脚下生长出了一种奇怪的草，原本高热的人吞下之后竟然有所好转。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看着静谧祥和的北雾山，一厢情愿地相信是山中仙人赐予他们草药，使他们能重建云阳城。
竺空摸着下巴思索：“山门所在之地很是偏僻，你能找到这里来，费了很大工夫吧？”他目光扫过刘熙露出脚趾的布鞋，刘熙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山路崎岖，让仙人见笑了。”
“千辛万苦找到这里，你有何所求？”面前的少年像是猜透刘熙一样，问话的同时，右手在身后捏成一式，心想倘若他突然发难，也好抵挡。
谁知刘熙忽然跪在地下，接连磕了三个头，“求仙人救救我妻子！”
竺空皱着眉头退后一步，“你这是何意？”
刘熙抬起头，额头已经有了淤青，他声音哽咽：“几日前她忽然沉睡不醒，城中名医俱是束手无策，我想起城中传言，希望能够找到仙人救救我的妻子……”他神情苦涩，“我不能看着她一日消瘦过一日，若是找不到仙人，在林中被野兽所食也好过眼看她死去……”
“好了。”竺空这时确定他不是寻衅之人，戒心稍松，扶他起来，“师父出外云游，我医术不精。”
刘熙眼中欣喜的目光骤然熄灭，神情低落。
“不过，我给你颗师父炼的丹药，你可以一试。可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怨在我们头上。”说罢他走向药房，想起刘熙方才说的野兽，不禁摇了摇头，这山里能吃的野兽都被他和师姐吃了个干净，要是真有什么野兽，今晚又可以加餐了！
取过丹药交到刘熙手上，他一口一个仙人，千恩万谢。竺空耐心地解释：“悟道之路漫漫，终其一生也很难修成真仙。我们不过是山间野人，称个道长已经算是冒昧，可别再仙人、仙人地叫我们了！”
看着刘熙的身影愈来愈远，直到看不见了，竺空觉得自己办了件大好事，给师姐萱南送茶的时候都乐呵呵的。谁知过了几日，竺空在睡梦中，被“砰砰砰”一阵拍门声惊醒，从厚重山门外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长！道长！恳请道长救救我妻！”
他急忙从床上坐起来，趿着鞋往山门处赶。路上鞋子跑丢一只，他只好一蹦一蹦地跳过去，等他狼狈地到山门口，月色下伫立着玉人般的女子，一袭青衣的萱南将长剑背在身后，面若寒霜地盯着他。
“师姐……”竺空正要解释，萱南示意他不要多言，又将冰冷的目光移到门外跪着的刘熙身上。
“这么说，你的妻子上午吃了我师父练的丹药，下午便活蹦乱跳的。”萱南方才冷着脸看起来有些吓人，一张嘴却让人头痛，“那说明我师父的药管用呀！”
“是。”刘熙搌搌头上的汗水，“可前日她又沉睡过去，这次比上次的呼吸都弱了几分。”
萱南转头问竺空：“你给他的是什么药？”
“就是山上荨草做成的灵丹。”
“师父向来不喜人上山，这你知道，你又偷拿灵丹……回头师父问起,你让我如何说”萱南叹了一口气，竺空自知做错事，也不敢答话。
刘熙心乱如麻，妻子正在生死一线，他硬着头皮恳求：“我想上天有好生之德，眼睁睁见死不救，岂是修仙问道之人所为？”
萱南并不生气，反问道：“那么我们该做什么？”
“自然是怜悯众生、扶危济困！”
萱南上下打量他一番，“可你身穿绫罗、头戴儒冠、腰配玉珩，一定是个富贵人家，我们又为什么要帮你？师父说过，修行者不必在意万事万物，一切皆凭本心，生生死死，天定而已。”她说得云淡风轻，刘熙涨红了脸，拳头紧握，萱南有些诧异：“你还要打我不成？”
“在下不敢！只是为世间修仙者感到羞愧！想我妻何辜？”
刘熙神情激动，他诉说起和妻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幼年他们一同玩耍、到求亲时的波折、再到而今难得相守,妻子却又因怪病陷入沉睡，七尺长的一个男子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萱南有些头疼：“你看你这么大个子，哭什么呀！”
孰料刘熙越说,面部抽动越厉害，眼看他将要放声大哭，萱南终于道：“你这样诚心为你妻子，我也不是不能随你下山去看看。”
竺空看着一本正经的师姐，皱起眉头，“可是师父说过，不许你我下山。”
“他哭成这样，眼看他的妻子危在旦夕。师父说随心而为，而你心里也觉得该救一救是不是？”
竺空一向对师父胥韶唯命是从，他仍想要辩驳，被萱南打断。“好了！师父不在，你做师弟的，自然要听我的。”
竺空只好低下头称是，师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还没琢磨清楚。
坐在上首的萱南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我要准备下山的东西，请这位……”
刘熙忙不迭拱手作揖，“在下刘熙。”
“到山门外等候。”
萱南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屋外，绕过门中正厅向着一处偏僻所在走去。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前，她回头看了看，见师弟竺空没有跟上来，这才念起从师父那里偷学的法咒。
两口气顺罢，法咒总算磕磕绊绊念完，萱南双手一指：“开！”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门上落下一道黄色符纸，两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不起眼的小屋是师父的藏宝室，萱南不止一次偷觑到师父往这里藏了很多好东西。可看着眼前落了灰、堆成一座小山的法宝，萱南犯了难，是拿这条符合自己“仙家道人”的拂尘——可她武艺稀松；拿这条能束缚天地精怪的红绒捆仙绳——她又打不过旁人；镇妖剑、八卦盘、团圆镜……她一件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再往里看，有什么东西隐约闪烁，给这落满灰尘的小屋堪堪带来一丝光亮。萱南将她挑选过的法宝放到一边，大着胆子往前挪动，又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萱南唯恐她偷进藏宝室被竺空知道，这小子怕等不到师父回来就会告上一状，急忙掐了个诀，试图让此地安静下来。
“吵死了！”
萱南掐诀不过一半，被这怒喝声斥断，“嗖”的一道光从眼前闪过浮在半空，萱南这才看清楚，发光之物是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灯。
“喂，你叨叨叨、叨叨叨这么半天，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千万年间我就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修行者！”灯内说话的声音很是不耐烦，像是被她搅扰了一场好梦。
被点中要害，萱南顿时涨红了整张脸，“我……我只是一时忘记符咒，又不可能一世忘记！总比你被人关在灯里连个实体都没有的好！”
“哼。”灯内的火焰燃得更旺，像是嘲讽，“愚笨。连我是什么也不认得。告诉你，我乃是万灵玉虚灯，自从盘古开天地便存在世间，历经万年修得本识，能见魂魄、渡阴灵、解百厄……千百个你还不够我一顿吃的。”
明明灯火熊熊燃烧，萱南背后却一阵凉意，她强打精神，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这么厉害，怎么现在被我师父扔在这里？”
火焰跳不动了，“那是他趁着我一时法力不够，趁灯之危才将我困住的，不然就是三个，不，五个他我也不惧！”说着，琉璃灯慢慢从空中降下，落在地上。
“好了好了。”萱南蹲下身子耐心安抚，“技不如人就承认嘛，方才你怎么说我来着，我们现在算是扯平了。”
琉璃灯轻哼一声，不睬她。
萱南此时笑眯眯地，“别生气嘛！你既然能解百厄，现在正用得着你。你被师父带回来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很久很久没去山下看过了吧……欸，师父也真是的，也不把这里打扫打扫，暗沉沉的，谁会喜欢这里呀。”她试探着用手触碰灯内的火焰，出乎意料的是，蓝色的火焰并没有灼烧她，手指染上的只有一阵冰凉，“和我一块儿下山去瞧瞧吧！等事情解决了，我再带你在云阳城逛逛，怎么样？”
琉璃灯不答话，萱南并未放弃。她双手捧起灯底，“我保证，到时候一定请师父还你自由。”——才怪。
这个条件勉强有点诱惑力。琉璃灯虽未答话，又缓缓飞到上空中，银光一闪，萱南觉得颈上一凉，多了一件琉璃雕花环佩，中间是月亮的形状。萱南摸了摸琉璃佩，又听一声冷哼：“一个修行不精的三脚猫拿着一盏法力高深的灯，你是真的不怕死。以后没事少来烦我！”
竺空在正厅中久等萱南不归，正要出门寻找时，萱南才从屋外走进。而后萱南嘱咐他许多山中琐事，竺空一一答应，“平时师姐你也没管过呀……”竺空小声嘟囔。
萱南两指敲在竺空头上，“那是为了好好磨炼你的心性，你打扫庭院的时候不是也挺开心的吗！”两个人说着走到山门外，萱南的神色越发认真：“一切小心为上，有什么事情传音给我，真遇到麻烦再传音给师父。”
刘熙在外已等得满面焦急，“可否能出发了？”
萱南紧了紧身上的包裹，微微低头思索了一刻，“收拾妥当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