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黄尖儿揩了揩眼角下干涩涩的泪花,扭过身子,偷偷将碗里的茶水抚到眼皮下,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两位姐儿都是女人,定是能晓得咱的苦楚。”
“当年管元安知道了咱怀了他的孩子,他就一改平日里的温顺性子,脾气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躁,一个不顺心,对咱就是非打即骂。”
“哎呦,这种人,你为啥还要给他生崽子呀!没名没份的!”
柳万青斜眼看着黄尖儿,立马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心里却在暗骂黄尖儿是个倒贴货。
“哎!这些咱也不想再提了,那么些年,除了他,邻里邻居的没少给咱白眼受,所以生下咱家华子后,咱就带着儿子从那条街搬走了。”
“其实咱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为了养活咱家小子,咱后来不是又在城里置办了一些物什,做点小买卖么。”
柳万青一听这话,不由得感叹黄尖儿这女子是真会折腾。
“瞅那雪花膏,就是咱家在城里卖的时新货哩。”
“看来尖儿妹子虽然在城里没遇到良人,但日子过得还是红火嘞。”
刘霞将散在地上的炭灰渣扫进铁簸箕里,沿着地缝敲了敲。
“哎!咱也是没想到呀,这么些年,城里发展得快,老家里家家户户也都过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刚刚走路上还瞅见四海哥家也垒起了石墙屋。”
柳万青见黄尖儿是有意要拍个马屁,也就喜着张脸给她个台阶上。
“石墙屋再好,也不如妹子在城里做买卖赚得多,还体面。”
“柳姐儿这话可真是折煞咱了,其实咱这次回来也是有事相求,如今咱在城里,生意是越做越大,日子好了,有钱了,就想着能不能和老家里的熟人一起合伙干。”
刘霞和柳万青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细等着黄尖儿说下文。
“这不就巧了嘛!前些日子,云东那边过来个大老板,说要在咱那儿投些其他卖得红火的时新货,就是咱那铺子有些小了,要扩建,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差些钱,差些人,只要摆平了这些,还愁以后没钱、没好日子过吗?”
两个啥也不懂的农村妇女弄了半天也没搞明白黄尖儿话里的意思。
但是一听到“差钱”这个敏感词,就瞬间了然了,和钱有关,就关乎生计大事,两人板板正正地扭头思忖着,谁也没再开腔说话。
“两位姐儿要是不放心,大可随咱去城里走一遭,要建那么大的铺子啊!以后干得起来,咱们都是大老板,两位姐儿就天天躺家里只管数钱吧!”
黄尖儿越说越激动,一脚上前,死死拉住刘霞的手。
“想想,如果谁家拿进去100块,不到半个月,卖出去东西,100块就会变成400块,再拿进去200块,以后就会有800块,1000块……”
刘霞抖了抖双手,看着黄尖儿像个领导人,充满激情地指引着人们走向光明大道。
她开始幻想,如果自己的大儿子许连文以后长大了,能不能去城里跟着黄尖儿干呢?
看看人家穿的,是上好的貂皮大衣,一件就要大几百或者上千,天老爷呀,这是刘霞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儿,如今有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可是,这钱……
此刻,站在一旁的柳万青也被黄尖儿的话挠得心里痒痒。
“那可是城里啊!如果赚到了钱,就在城里买一座大房子,每顿都是大鱼大肉,日子该有多美啊!”
刘霞愣神想着以后的事儿,仿佛下一刻就要走出农村,规划好了以后几十年要走的轻松路。
她自己这辈子是没这个命了,但是,她的孩子们要走出去!
“妹儿,你可别唬人啊!咱家现在没人能和你一起去城里瞧大世面,但是咱这么些年过来,手里还是攒了一笔,你要不嫌弃,这钱你就先拿去使,过几年等咱儿子大了,就去城里投靠你,你说这样靠谱不?”
一直闷声不太说话的刘霞果断地做好了决定,她带着渴望与期盼,诚恳地望着黄尖儿这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
忙碌的农村生活已经将这个农村妇女平凡忙碌的十几年磋磨得失去了耐性,她渴望新鲜事物的注入,渴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像面前的女人一样,找到新的出路。
柳万青见刘霞都这么说了,她也就不再拐弯抹角。
“咱房里也存了些,本来想留给孩子以后做嫁妆用的,如今,她们年纪也都还小,咱可以拿进去使使,咱也正好有个十七八的侄子能跟你去城里瞧瞧,你看要是能行,咱赶明儿就去和他妈商量!”
“但咱有一点,每月你要让咱侄儿给咱寄回来一些钱,哈哈哈哈,咱普通老百姓也是要过日子的不是!”
黄尖儿一听两人这么说,顿时喜笑颜开,拍着胸脯让两人放心,改口叫两人“柳老板”和“刘老板”,让两人在家里踏实等着,
最后还特地强调了,这件事儿谁也不要透露,怕想要出钱但没机会的人从中坏事儿。
柳万青和刘霞坚定地点头答应,发誓肯定对外人只字不提。
后来,刘霞拿出了大半积蓄给黄尖儿,黄尖儿坦荡地打了欠条,随后就跟着柳万青回家拿钱去了。
此刻,小代二华正和许大森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捣着鸡圈里的大公鸡。
两个小人儿嘴里焦急地念叨着:“怎么没有鸡蛋鸡蛋跑哪去了”
从西屋里出来的柳万青大笑着拍了拍许大森的小屁股。
“个皮小子,快进屋陪你娘做鞋去,谁家小子去公鸡屁股底下掏蛋呀,那么冷的天,冻都冻死了,谁有空下蛋”
黄尖儿撩开厚重的门帘,心满意足地朝着坐在地上的代二华招了招手:“走吧,回家啦!”
那年冬天,黄尖儿带着团结屯几十户人家攒的辛苦钱和两个刚成年的男丁去了城里。
代二华被母亲留在了乡下,黄尖儿说等一等,等一阵子,娘就回来接他回家。
但是,过了年,她没有回来接他。
地上的小草抽出新芽,害羞低头的花儿盛开又枯萎,一轮又一轮,她还是没回来接他。
代二华整天整夜地站在南鱼坝子上等他娘,假装听不见几个屁娃娃唱童谣,不承认他娘在城里过好日子,再也不要他了。
细碎的云躲在枝丫后,不肯露头,谷雨过后,夏季的潮热便要来临。
四年后,立夏,代二华八岁,彼时,距离黄尖儿偏瘫的母亲去世已经过了一个半年头,被母亲抛弃的代二华在团结屯吃百家饭长大。
性情淳朴的团结屯村民们并没有将被欺骗的怨恨施加在还不懂世事的孩童身上。
除了农村人民骨子里流淌的善良品质以外,给予代二华最大帮助的,就是许七草的爹许代梁。
还记得那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团结屯来了许多生面孔。
八岁的代二华躲在草垛子后,手里拿着一支折断的竹蜻蜓。
他睁着眼睛看村口一群穿墨绿色警服的大人簇拥着一个面容邋遢的女人,女人双手放在身前,上面裹着一件灰外套。
女人的肩胛拉耸着,白皙的脸皮上五官不如从前妩媚灵动,代二华看她眼熟,但不记得是谁。
草垛子后,四岁的李冬衡躺在地上,脸上满是擦伤,手里还紧紧攥着竹蜻蜓的一半折翼。
代二华扭头看了李东衡一眼,眼里全是嘲笑与厌恶,他回头恶狠狠地抓住李冬衡的头发,往地上使力磕去。
“妈的,李冬衡,你装什么无辜,他们都在骂我没娘,为什么就你不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