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宫议事(2)
周承阑沉默稍许,开口道:“若我任由他们把戎轩从御前侍卫总管的位置拉下来,不在我跟前,他们更不知会对戎轩做出什么来。监视赵府一事,他们必已认定戎轩是我的人,即使我不保下他,他们也不会放过他。既然如此又怎可被他们白白拉下戎轩?”
杨佐微摇头,直直看着周承阑,眼里的洞悉让周承阑无法直视。杨佐问道:“说到底,你究竟是为了戎轩的安危,还是为了不让侍卫总管之职落入他手?”
“我自然是为了……”内里忽然有心虚的慌乱,周承阑偏开目光看着静静燃烧的烛火。“我是为了……”
他不知如何说下去,忽而重重蹙了蹙眉,依然凝望着灯焰,看烛火周围的一小片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动荡。
周承阑轻声道:“戎轩自小伴我,助我重生,若有第二条路可走,我自是最希望他远离这些纷乱。可是老师,从我第一次坐到明政殿金銮宝座上开始,我的任何举动都需经过权衡,趋利避害,舍小保大。
天下为局,我不得不做好这执子者,才能下赢这一弈。我虽高居其位,有的筹码却实在有限。我不敢赌,也不能赌。”
“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杨佐拖长的语调更像是一声长叹。
“都说世事如棋,有那痴棋者,探其道而入其局,执黑执白,纵横开阖,到最后视周遭人事皆为棋子。所谓取舍,若过了,就成了算计。为君者,终究不是弄权玩谋。戎轩之去留,你有你的不得已,为师只希望你毋失本心而已。”
周承阑面露惭赧,杨佐不欲深究,收住话头,转而说道:“你特意让吴钩和周承阑同查刺客,就是为了让兖州的人进出赵府有刑部的见证吧。”
周承阑颔首,道:“不如此,单凭戎轩一面之词,怎能彻底坐实赵坚之党行贿受赂之事实?”
杨佐亦颔首,透着光的眸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十分清晰,道:“正该如此。我本待传消息给你,可好好用吴钩这枚棋,看来我们师徒想法倒是一致。”
“吴钩此人,”火光描摹出周承阑紧致分明的下颌线,他周身的冷静沉着让房里的夜更深了几分,“出身白衣,一路摸爬滚打才有了今日。他早年家贫,受权贵欺压,父亲因此常年积疾而亡。他年轻之时也算忠义之士,宦海沉浮几十载,如今在朝上他却最是个明哲保身的,虽在赵坚阵营,赵党之事却从不参与。这样的人,足以令赵坚信服,又不会过分为赵坚卖命。只要他在朝上对目睹兖州行贿之事保持沉默不加反驳,就足够我们坐实罪名往下查了。”
“不错,有他在旁见证戎轩行事,是再合适不过。事已至此,下面你打算如何行事?”
杨佐侧脸看向周承阑,一身白衣的他在空旷的寝殿里孤寂而单薄,眼眶下积着淡淡的乌青。
“赵坚既是选择断尾求生,弃了那份名单上的人以自保,那我自要承他这份好意,花点时间将这些人先清点了。”
杨佐微笑道:“赵坚断尾求生,表面上反以戎轩压了我们一筹,实则并未占优。”
周承阑眼神坚毅:“他失了名单上那些人,更重要的是,失了人心。”
杨佐笑意更浓:“从此事之后,要想攀上赵侯的人都不免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是否足够,否则就会在赵侯的自保和邀功之计中沦为一颗弃子。”
周承阑抚掌而笑:“赵坚既是想邀功,我不妨也成全他。”
杨佐道:“赵家累世功名,家财无数,赵侯又贵为国丈,领数十万兵马,已是人臣之极。”
周承阑果断道:“人臣之极,也要尊上加尊。我欲封赵坚为顺国公,提为正一品,重设尚书令之职令其兼领。”
杨佐边思索边道:“正一品的国公开朝未有,这是独一份的尊荣,再加上重设尚书令,更乃百官之首。你以顺为封号,是不打算赐他封地吗?”
“他若是安分领了这道封赏的旨意,待清理完朝中污垢我自会赐块封地让他出京安享晚年。若是他不愿舍手中权柄,这个封号会是我对他最后的警告。”周承阑冷冷道。
杨佐笑道:“用如今只手遮天的权势,只换来一个空有尊荣的国公之位和并无实权的尚书令之职,还要交出兵马之权,只怕我们雄心勃勃的赵侯爷多半不肯。”
周承阑微眯了狭长的眼,道:“只手遮天?他本该知道,这天下不是任赵家胡来的天下。他为奸养佞多年,我为朝堂安稳计,给他一个体面富贵的结局已是至仁。若不知进退,我便要将其党羽连根拔起。”
“也罢,先礼后兵也好。”
纱窗微微作响,门外有风经过。二人相视几秒,会心一笑。胳膊上微有些疼痛,周承阑抬手轻按住,想起自己身上的伤,问杨佐道:“城中现下官兵明察暗访,风声甚是紧,老师那边,夜行卫可有遇到难处?”
“我今日进宫来也是为了与你商议此事。你母妃虽是早将夜行卫托付给我,但此前都算是些小打小闹,这次入宫刺杀这么大动作,我还从未筹谋过。城中如今草木皆兵,乌鸦他们不能在我家中久藏,要尽快重找个安身之所。”
杨佐脸上的忧虑深重,为此事他日夜悬心,街上的官兵每日挨家挨户搜查,虽然不至于进他府上查看,但生人在府,家中侍女小厮和左右邻里这么多双眼睛,稍有不慎就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夜行卫是母妃一手创立,想必城中设有自己的据点,老师何不将他们藏匿在那里?”
“先皇贵妃当年托付得极是匆忙,只口述几处据点大致方位,也只来得及将一部分人移交给我。叛军在京掠夺月余,那些据点或毁于战火,或因重建之后格局变化而不复存在,剩下的几处都不适合在官兵眼底下藏起数人。”
周承阑沉吟良久,道:“这倒是个麻烦。派来行刺的人若是被拿住,对我们会是极为不利。赵坚那只老狐狸但凡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定是死咬住不放查个天翻地覆。”
杨佐道:“我听夜行卫中人说,先皇贵妃手上有张京城内及京郊全部据点布局图,放得极为隐秘,只有人见过几眼。我想她必是藏于宫内,故来进宫让你寻觅这图。除这张布局图之外,也许有其他关于夜行卫全部人马布局的线索,你也在宫内留心。”
周承阑点点头,脑中思量着宫内各处,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性的摸向眉角,手不经意触到那处的伤疤。
犹记得戎轩护送他刚回宫的时候,病重的太后手抚着这个疤痕满是心疼,却不知道这张不属于他的面庞之下满是被遮掩的伤痕累累。
“老师,”周承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杨佐匆匆道,“在找到据点布局图之前,我知道一个去处,可以安全藏匿乌鸦他们。”
他走到书桌前取来纸笔,边画边描绘了玉公药铺所在的位置,等杨佐烂熟于心后将纸投进焚纸炉中燃尽。
“如此,我出宫后即刻安排他们转移,你且安心将赵坚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解决了心头一大患,杨佐的表情轻松了些。
“还有一事,我未知全貌,不妨与你提个醒。”
“老师请讲。”
“我方才在宫中寻路之时,无意间见皇后一人往人少的方向去了,正当我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之时,又见一个宫女蹑手蹑脚远远跟着她。”
“皇后?”周承阑微微吃惊,“老师莫不是错认了人?”
杨佐不服道:“怎会?你是我此生最得意之徒,你的大婚礼上,我自然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与你相伴一生之人的模样。仅时隔几日,我这老朽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
“这么说,皇后不在这宫中?这么晚了,她独自一人,能去哪呢?”
杨佐耸耸肩,说道:“我看你是前有猛虎,后有毒蛇。你这皇后不仅有个明摆着的赵家嫡女身份,还有不少秘密,只怕你也需多放个心眼在她身上。”
一提起阿蛮,周承阑的眼前就是满桌子卖相稚拙的饭菜和一双笑吟吟闪着晶亮的眸子,那么多年,都不曾有人为他用心做过一桌菜。
“此事我会调查,不过皇后虽是赵家女,终究是一个深闺女子,心思不会如老师所想那么复杂,老师是有些多虑了。”话语里带了些周承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杨佐定定看了会周承阑,爽朗地笑起来,移开目光,道:“晚间在宫中就听宫人说,遇刺前在皇后宫中她特为你做了一桌的饭菜。你夫妇琴瑟和鸣是再好不过,我也不过是提个醒罢了。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此次公开对立赵坚,皇后会是何感受?”
这个问题戳中周承阑一直以来的纠结与恐惧,他的脸色渐渐暗沉下来,没有回答。
杨佐观察良久,没有等到答案,他轻轻一叹道:“看来此次交锋,你心怀愧疚的何止一个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