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宫议事
凤华宫外,来往两队侍卫一手提明灯,一手按佩剑,一丝不苟在宫门前的那条道上间错巡逻。
提灯照亮的范围之外,前方阴影里,暗淡的月光勾勒出一个缓慢移动的身影,只一会又迅速融入黑暗。
侍卫长眼神极好,捕捉到前方的动静,在寂静中沉声喝问道:“什么人?”,按着佩剑的手瞬间攥紧。
隐匿黑暗中的身形又缓慢动了起来,侍卫长警惕地看着对方一点点走到灯光之下,看清了来人,才微微松了口气,手仍然按在剑上没有收回,道:“夜深宫禁,不知太师缘何会在宫中?”
来人上前几步,从容站定,摇曳灯火中身姿瘦削笔挺,衣袂飘飘,面庞苍老而安详,眉目之间由于长年蹙眉而留下舒展不去的浅浅皱痕,正是两朝太师杨佐。
杨佐微拂衣袖,赶去身边围绕飞舞的萤虫,温温一笑:“我与宫内诸人皆不相识,来自然是面见陛下。”
“陛下昨日遇刺受伤,今日又在朝堂上劳累昏倒,将养于凤华宫。敢问太师,何事深夜惊扰陛下?”
“无他事,听闻陛下抱恙,特来看望。”
“陛下现下怕是已然安歇了,太师还是明日再来吧。”
杨佐嘴角轻一勾勒,置若罔闻,挽了长袖缓缓朝宫门走去。
身后侍卫欲上前阻拦,被侍卫长横臂拦住,无声摇了摇头。
“我若不来,陛下怕是会一夜辗转安歇不了。”杨佐温和的声音慢悠悠传来,月华下的背影如天上一身道骨的仙人般出尘。
侍卫长在身后朝他喊道:“太师,此时宫门已然落锁,闭宫之前臣也未曾在宫门看到您的车驾,请问太师是何时进的宫?”
嘴角笑意更加深了一分,心中得意洋洋,朝身后故作飘然的一挥手,连头也不回一下,杨佐道:“我早就在这宫内了。”步履不停轻松进了凤华宫,隐向门内去了。
留下原地一行侍卫茫然看着空荡荡的宫道。
凤华宫寝殿内,只留帐外不远处两盏小小的烛火,其余地方俱是被黑暗吞没。
周遭静悄悄的,压抑的沉寂把杨佐轻手轻脚推门的声音放大了好多倍。
帐内的周承阑自然听到了动静,原本就怎么也睡不着,这下顿时完全清醒了过来。周承阑不作声,仔细聆听着门口的动静,不待杨佐双脚站定,他就分辨出了来人。
杨佐看了看外面无人,轻轻关了门,缓步走到周承阑床边,垂袖看着落地的床帏,半晌没有说话。
终是周承阑按捺不住,先开口道:“老师既是来了,怎么也不问问学生身上伤势如何?”
杨佐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抬首看着帐顶,像是一点也不担心,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陛下龙体有损,就是天下臣子头等诚惶诚恐之事。不说朝臣公卿如何焦心忧虑、各地请安奏折如何堆积如雪,宫中的医官和侍卫必是夜不能寐,陛下的伤有他们,臣尽可放心。”
“老师!”床帏一把被扯开,带起的风吹得灯盏跳动明灭。周承阑捂着受伤的胳膊从床上坐了起来,皱着眉一脸委屈:“我才不要听他们,宫中人来人往,除了戎轩哪里有我真正的亲近之人?我自从受了伤,就一直盼着老师能来看望我,没想到您来了,却和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杨佐嘿嘿一笑,走到床边木椅上坐下,仔细端详了会周承阑的脸色,见他面上虽是苍白,但唇色已恢复红润,目光也精神奕奕,才暗暗放下心。
杨佐伸手轻拍了拍周承阑的手说道:“多大的人了,做了皇帝,还是和孩子一样。乌鸦是夜行卫里武功最高强的杀手,他放出的箭力道自然有把握,我知道你必定不会伤得很重。”
“就算这样,兵刃无眼,焉知他没有失手的时候嘛。”周承阑仍是一脸郁闷,看向杨佐的眼神幽怨中加了责备。
“好好好,我这不是来看你来了吗?你看我为了来看你,不引起朝中那些人的注意,费了老大的心思力气才进了宫。进了宫,又分不清东南西北,摸索了天都黑了才好不容易走到这凤华宫。”杨佐拍拍衣摆的尘土。
周承阑这才收起委屈的表情,注意到杨佐风尘仆仆的一身。他好奇地问道:“这么说,老师您为了避开那些人的耳目,特地没有经宫门通报而入。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终于被提问到这件事,杨佐清了清喉咙,端正姿态像说书般摇头晃脑说道:“我在宫门徘徊许久,才等到上好的机缘,劳驾楚家公子的车马,把我带进了宫。因此宫门上记录今日进宫的人里,只记载楚家之名,不会有老朽的名字。”
“楚家公子?楚云霄?您和楚家素无交集,是怎么蹭到他的车的?”周承阑不得其解。
“什么蹭?”杨佐作恼怒样,“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楚云霄那是有缘,才有今日共乘一驾。”
“好好,那您再说说,这缘分是从何而来的呢?”周承阑虚心请教。
“这个嘛,只需略施小计。”杨佐继续摇头晃脑得意说道,“听闻楚大将军近日爱上收集有名家真迹的古扇,四处花重金购纳而不得。我家中自来清贫,别的没有,就是诗书字画多了些,古扇嘛自然也得有那么两把。今日恰巧我就带了一把,在宫门口徘徊之时随手就拿出来扇着风解解闷。没想到楚云霄的车马经过,就被那小子给一眼瞅见了。你知道的,楚云霄是京城第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平日总被楚萧然责罚,遇到楚萧然有什么喜欢的,楚云霄还不赶紧想办法弄了来孝敬讨好他。所以见了我的扇子,楚云霄自然是要过问一番。宫道上人多眼杂不方便,自然是请我上了他的车,左右我也无事,便随他一同到宫里走一遭咯。”
“只需进了宫,老师把扇子给了他,他心思全在扇子上,老师再随意找个什么借口和他分开,他自然也无暇顾及老师。”周承阑接着他把话说完。
“正是如此。”杨佐志得意满地又捋了捋胡须,很是满意自己这一作品。
周承阑看着杨佐。面前的师者尽管风骨神采无人堪比,但鬓间的白发和额上的皱痕还是出卖了苍老的年岁。周承阑的眼有些湿润,他勉力使劲站起身,躬身给杨佐行一礼,道:“为了来看望学生,老师如此大费周章,还连累老师失了一把价值连城的古扇,学生一开始犹自责怪老师不关心学生。学生有错,有负此等师恩。”
“哎你这孩子,快起身起身,坐下好好休养,身上有伤还乱动。”杨佐敛了嘻哈哈的玩笑模样,连忙扶周承阑坐下。
“我此次避开朝中人的耳目,一来是为探看你,二来是与你商议当下形势。你如今骤然向赵侯发难,虽然没能讨得了好,可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赵坚如今未曾摸清楚有哪些人相助于你,我与你之间的联系此时越少越好。”
周承阑点点头,一副惭愧的表情道:“我当初没有听老师的话,莽撞无知,不仅自己受了伤,还将局面搞成了如今这样。这样一来已是打草惊蛇,非但没能动得了赵家,还让他们拿住了戎轩的把柄。”
杨佐沉沉看着周承阑,道:“赵家树大根深,赵坚这么多年跋扈张扬,却在官场上游刃有余,自是有所积淀,身边也少不了围护拥趸之人。皇帝饱读诗书,但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终要亲身历一历朝堂的波诡云谲,才能明白为政为君之道,方能走一顾三,思量纵横,事到如今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何况”
杨佐看向旁边轻薄如纱的垂幔,声音更低了几分:“那日我故意安排夜行卫射箭,便是料定残箭会被赵坚的人暗中捡拾去。梁夏境内凡箭矢铸造皆记录在册,私铸的也必定有迹可循。我早查到魏常彪豢养私兵,意图却是不明,此次用的箭故意按着魏家箭的图纸而造,赵坚得到那些箭必然暗中细查。一来可省了我们的力气,让赵坚替我们去查魏家的私兵用作何处,二来可挑拨这两家关系,让他们两股势力彼此对立。”
周承阑听罢舒颜,也压低声音道:“老师好谋略。放眼如今朝堂,可与赵家势力抗衡一二的也只有魏常彪了。他二人向来面和心不和,去年兵变之后更甚,但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相安无事。现在制造魏家主动出击的假象,赵坚必然咽不下这口气,往后定与魏家针锋相对。”
“正是如此。如今我们的优势在于出其不意,赵魏在明,我们在暗,他们尚未没能摸清我们这边都有些什么人。赵坚只要知道我们这边人的些许线索,必然抓住不放。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你今日非要留下戎轩在身边,已是引起他们注意。以后的日子,怕是戎轩的日子不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