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犹豫

    那天晚饭吃到很晚，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喝到脸上泛起红晕，渐渐口齿不清起来。两个人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从温暖室内的烟火气里突然走到室外，林白因为感受到猛然袭来的凛冽空气，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一旁的陆伊宁很准确地体察到了她的需求，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你穿得太少了。”她对林白说，“身体也太弱了，要多运动才行。”

    林白一时间有点恍惚，她居然在照顾她。真是奇了怪了，她林白居然在被人照顾，她不是一向不需要这种过于矫情的负担吗？

    不过鬼使神差地，林白很顺从地接受了陆伊宁的照顾。她把那件衣服裹得更紧了些。那上面有陆伊宁的气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息，那股气息就在藏在她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还有久久停留的空间里。

    林白有些担忧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沉浸在那气息中了。

    “去我家吧。”陆伊宁突然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离这不远，只有一公里。”

    她在邀约。林白身上一个激灵。这是什么意思？大晚上的，陆伊宁邀请她去她的家里。林白几乎已经要下意识地答应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陆伊宁的脸在她的面前晃动，她的眼神涣散又疯狂。她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她期待她跟她回到家里。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林白不敢再想下去。

    “你喝多了。”她避开陆伊宁扑面而来的气息，“我也喝多了，我很累，要回去休息。”

    陆伊宁没有坚持，她笑了笑，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待那车停在二人面前，她几乎是主动将林白塞进了车里。

    “好好休息。”她的笑容依然明亮，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白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然后她“砰”地一声大力将车门关上。林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机踩了一脚油门，车就开走了。

    她赶紧透过车窗向后看，看见陆伊宁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步伐稳健，根本就不像是喝醉的样子。

    她根本就没有喝醉，林白心想，当然她自己也没有。其实她根本就摸不透陆伊宁到底在想什么，已经认识了这么久，也说过了这么多话，但陆伊宁的形象在她心中依然模糊。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从哪里来，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一刻林白觉得自己真的很笨，她对自己说，是酒精的作用。反正想也想不明白，那不如先不想了。

    她回到家里以后，胡乱洗漱一番，直接上床呼呼大睡。喝了酒至少还有这一点好处，那就是睡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林白感到头痛欲裂，知道是昨晚酒精的作用，也可能还有吹了冷风的缘故。

    她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感到清醒了一些，出门看到客厅沙发上放着一件陌生的外套，她才想起来，那是陆伊宁昨晚披在她身上的，是她的外套。林白扶了扶额头，心想，还得拿去还给她。也不知道内心的感觉是期待还是恐慌。

    林白给陆伊宁发了信息，问是否方便去找她，把衣服还给她。陆伊宁很快回复，说自己今天在健身房上班，如果林白有空可以随时去找她。

    林白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陆伊宁。

    在离职以后再次来到公司大楼前面是一件让人感觉有点奇怪的事情。林白看着大楼顶端的公司logo，感觉有点恍惚。还好不是通勤时间，一般也不会有人在工作时间跑出来，所以她可以免于撞见同事的尴尬。

    林白向健身房走去。还有三米远的时候，她就看见了陆伊宁的身影，内心不由得一阵欣喜，只是对方不在健身房里，而是站在门外。不过她看见陆伊宁并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一个男人。起初她没有多想，但走近以后，她看见陆伊宁的表情似乎很愤怒，对着那男人很急躁地说了些什么，但那男人摇了摇头，很不客气地伸手推了陆伊宁一把。林白感到内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一步上前拦住那男人。但随后她看见陆伊宁拉住那男人的手，脸上变了一副讨好的表情。

    林白的脚步停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陆伊宁用一种安抚的姿态将那男人引到大楼的另一面，两个人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林白还呆呆地立在原地。陆伊宁和那男人都没有看见她，但她宁愿他们看见了自己，至少陆伊宁就不得不向她解释一番。但她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陆伊宁凭什么向她解释呢？她算老几啊，陆伊宁跟她有关系吗？

    但是那个男人的身影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情不自禁地试图分析他与陆伊宁的关系。倒不像恋人，因为陆伊宁看起来有点怕他，仿佛他对她有一种权威。

    陆伊宁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林白突然意识到，其实那个人对自己根本就是完全戒备的。她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不是么？她不知道她的朋友关系，也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林白惊觉自己其实只知道她在健身房工作，二十四岁，然后没有了，没有任何别的信息了。

    林白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直到上了地铁，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陆伊宁的那件衣服。她隐约还能嗅到那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陆伊宁的气味，只是此前那种心醉神迷变成了一种被背叛的咬牙切齿。林白又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昨天晚上，陆伊宁邀请她去她家的时候，她不是断然拒绝了吗？现在又在失落些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间，林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后悔昨天没有答应陆伊宁的邀约。她还是忍不住想，陆伊宁究竟为什么邀请她去她家里呢？如果她去了，事情是不是会有一点不同呢？

    别想了。林白命令自己。真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居然忘记这种情感曾经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痛苦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林白早就被咬过了，怎么还不知道长长记性呢？

    这一天回到家里以后，她没有联系陆伊宁，陆伊宁也没联系她。林白将陆伊宁的衣服放了几天，终于还是扔进洗衣机里洗了，但晒干以后，陆伊宁的气味依然留在上面，并没有散去。

    陆伊宁好像又失踪了。林白赌气似的，坚决不给陆伊宁主动发消息，当然，陆伊宁也没有再找她。有时候林白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因为这些情绪太矫情了，矫情得不像她。自从高中时遭受那一次打击以后，她不是就已经完全封存了这种情感吗，为什么此刻又开始萌芽了呢？

    不可以。太不理智了。

    不上班的日子，她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将“副业”变成“主业”。其实这本来是她赚外快的方式。林白是学计算机专业出身的，后来朝着网络安全方向发展，沉迷于软件分析和漏洞挖掘，大三的时候就挖出了第一个0day漏洞。简而言之，林白赚取外快的方式就是，寻找软件中的漏洞（错误），提交给官方漏洞收集平台，可以得到一些报酬。

    至少在重新找到工作以前，她还是可以靠这项技能赚取基本的生活费的。

    但今日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屏幕上的汇编代码也变得模糊起来。林白心想，也不必过于逼迫自己。此时还有些存款，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差，还是可以轻松一段时间吧。她决定出去走走。

    林白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这公园是近年来新修的，有一个巨大的自然湖泊，上面还有游船，说是什么新开发的旅游景点。林白走上湖面上的廊桥，看着脚下幽深的湖水，突然又隐隐有了那种平静到悲凉的感觉。

    但是她强迫自己按捺下这种感觉。不可以像上次在天台上那样了。

    林白后退几步，让自己离那危险的湖水远一点，空间上的距离感多少也可以消除心理上的疯狂欲望。

    然后她看见距离她所在位置不远处的栏杆边上，有一个女孩子，双手放在栏杆上，一只脚却已经跨上了栏杆。

    林白心中大叫不好，因为这女孩的姿势她再熟悉不过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林白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女孩的衣服，把她直接拖下了栏杆。女孩跌倒在地，头低垂着，似乎泫然欲泣。林白赶紧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关切问她：“你……没事吧。”

    那女孩抬起头来，林白却愣住了，因为这女孩她是认识的。

    女孩显然也认出了她来，面色一怔，却露出了苦笑。

    “是你啊，林白。”她开口唤她，然后自己撑着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表情已经变得轻松。

    “陈默。”林白也叫出了她的名字，然后她就沉默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面对这个人说些什么。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遇见她了。

    陈默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巧，遇见的是你。”

    林白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陈默对此并不意外，只是又笑了笑，说：“有机会再聚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开，但身体停顿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但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