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退却
陆伊宁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会。林白感觉自己的心提了起来,悬在天地之间,不上不下,慌得厉害。
那人终于还是回应了:“好,你在哪里?我来找你。”答应得很痛快。
林白感到心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她长舒一口气,告诉了陆伊宁一个地址,是她所在位置附近的咖啡馆。
当两个人真的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林白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陆伊宁今天没有穿运动服,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去健身房上班,而是穿了一件休闲卫衣,以及修身牛仔裤,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吸引了林白的目光,让她一时间有点愣神。
“你想对我说什么呀?”陆伊宁先开口了,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轻松样子,好像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林白看着她明亮的笑脸,一时间有点恍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冲动了些。不过她还是咬了咬牙,非常艰难地问出口:“你……上次为什么放我鸽子?”
陆伊宁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好像在回忆林白说的是什么事。然而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说上周五啊,实在抱歉,那天临时有个朋友找我,特别急,我就去帮他的忙了。”
什么朋友?忙什么事?林白很想刨根问底弄个明白,但她知道如果自己问得再多一点,就接近了对方隐私,实在太没有边界感了。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内心还是有点怀疑,也不知是不是直觉,她总觉得陆伊宁一贯天真的笑脸之下好像隐藏了什么东西,也许真的与陈歌说的那些话有关。
想起陈歌说的话,林白感到心又沉了下去。其实陈歌说的也未必是实话。她究竟应该相信谁?是信任陆伊宁,还是相信陈歌?她觉得自己已经想不清楚了。这一切太复杂了,太诡异了,太奇幻了。
林白的脸上无法掩饰地露出痛苦的表情,这种情绪很轻易地被陆伊宁捕捉到了。
“你怎么了?”陆伊宁关切地问,她伸出一只手来,很自然地握住了林白放在桌子上的手。
冰凉的触感,让林白身上一个激灵,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我……我被辞退了。”林白决定先谈论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也许谈着谈着,有些真相会自动浮出水面。
陆伊宁大叫:“哇,凭什么?”
林白把上午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只是小心地略去了遇见陈歌的部分。
她看陆伊宁面色疑惑,想起来她对刘主任的案件还不是很清楚,便又将自己幻觉中的画面、不下心听到的谈话以及遇见陈歌的始末又讲了一遍。
陆伊宁脸上露出了然神情:“我明白了,这个刘主任明显就是针对你啊。”
林白苦笑:“确实如此。不过就算不出这件事,我也早就想离职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三年前发生的事,脸色变了一变,但被陆伊宁敏锐地注意到了。
“说吧。”她很是笃定地开口问,“你与那个刘主任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林白愣了一下,其实她本来并没有打算要触碰这段记忆的。但如果是陆伊宁问的,那倒是没有关系。她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陆伊宁其实已经在她心中有点不一样了,不是么?
其实她与刘主任之间的事太老套了,老套得小说作者可能都不屑于写。她刚毕业的时候还算是个很有朝气的小姑娘,在工作上动力十足。刘主任是她的主管上级,带着她一起工作。林白最初的态度当然是恭恭敬敬也很积极,但因为过于单纯没有防备之心,有的时候与刘主任一起单独工作的时候,他的手就开始不老实起来。林白最初的反应是有点吓傻了,又不敢直接撕破脸,只能用她自己的方式躲避周旋。那个时候她犯下的错误就是,这种事情隐忍和躲避是没有用的,因为男人通常过于自信,以为不反抗就是顺从,看不出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态度。所以刘主任的行为愈来愈放肆。终于有一天,林白忍受不住,当面跟他吵了一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一招的确好用,刘主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了。
但代价是什么呢,代价就是,她的断然拒绝让刘主任下不来台,从此以后不阴不阳地处处刁难她,却又不留痕迹与口实。代价就是她惹怒了自己的主管上级,所以某种程度上失去了上升的助力。但她又没有确实的证据,能够让那个猥琐的男人得到惩罚。这就是作为弱势一方的无奈之处。如果说这段记忆给她留下什么创伤的话,那可能就是,那双男人的猪蹄一般的粗手在她脖颈上游走时的油腻与恶心。每次她一想起这些,都会感到痛苦,痛苦之余却又厌弃自己,厌弃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反抗,为什么放任他们伤害自己。
她说到此处的时候,眼前似乎起了雾气,渐渐说不下去。但陆伊宁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你不可以讨厌自己。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林白愣愣地看着她,她当然知道她说得是对的。痛苦缠绕自己无法自拔的时候她去看了很多书,对这些感情都有很好的解释。但知道很多道理没有用,一旦面对现实的时候,人就无法避免地臣服于情感的操控。所以从陆伊宁口中说出这句话,其分量可比林白自己念叨一百句都要重得多了。
换句话说,当一个人沉沉地溺在水中时,自己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拎出水面。她救不了自己,但陆伊宁可以。陆伊宁可以很轻松地就把她拽出水面,让她不再沉溺在痛苦之中。
于是林白对着陆伊宁笑笑,很真诚地说:“谢谢你。”
话说到这里其实就够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必要再纠结陆伊宁在那个晚上去了哪里。她们才认识了不过几周时间,对彼此都不够了解。她也本来不应该对她有太多不切实际的要求。今天这场交谈至少说明她还是在意她的感受的,也许这样就足够了,足够好了。
两个人吃了些甜品,喝了咖啡,又聊了几句。林白看时间到了下午,主动询问陆伊宁要不要去上班。她自己当然是无班可上,自由人一个。没想到陆伊宁却笑道:“今天不上了,就陪陪你吧。”这一句竟然让林白一阵感动,原来也有人可以为了她牺牲一些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反过来。
陆伊宁执意要付账,说什么林白已经是失业人士了,没有经济来源,一定负担不起这种消费。林白只是有点想笑地看着她,倒也随她去了。她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副业是什么,其实就算她不工作,靠着那副业的钱赚得也比那点死工资多多了。
林白最终还是没有提起陈歌的事情,两个人也没有谈起那个名为“刺”的组织。林白在内心暗自下定决心,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她都不可以再怀疑陆伊宁了。毕竟陈歌口说无凭,但陆伊宁却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
两个人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一边走,一边很随意地聊着天。陆伊宁最终还是向林白讲述了那个她消失音信的夜晚究竟干什么去了,涉及一桩与她的朋友有关的秘事,很好笑,简单来说,就是她帮朋友捉奸去了。林白微笑着看陆伊宁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夜晚惊险又搞笑的经历,看她语言丰富动作夸张,好像在讲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其实她基本没听进去内容的细节,因为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陆伊宁有她自己的生活,她必须承认这一点。也许对于林白来说,陆伊宁是她此刻与人世间进行交互的唯一接口,她是她唯一的朋友,但反过来却不是。像陆伊宁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也有很丰富的生活,而这些与林白都没有关系。她不应该去干涉它,也不应该想要参与它。虽然这么想会让她内心陡然升起一种又酸又涩的情绪,但林白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的性格如此,生活方式如此,这是她的局限,折磨自己就可以了,不必折磨他人。
就这么转了一下午,转到天色渐晚,两个人又商量着找个地方吃晚饭。林白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快乐过,她觉得有点恍惚,因为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沿着小路慢慢走着,有的没的说几句话,就是最大的快乐。
晚饭吃了很久,陆伊宁也说了很久,林白也讲了不少的话,或许比此前一两年讲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其实后来发生很多事以后,林白再次回想自己与陆伊宁聊天的这些时刻,惊觉她虽然讲了很多很多,让人留下记忆的却很少。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听她说了这么多话,陆伊宁的形象依然很模糊,林白看不清她的来路也摸不透她的内心。很久以后林白才明白,其实陆伊宁与她刚好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看起来如此热情,如此明亮,然而内心却比谁都冰冷,温暖不过是包裹着冷酷残忍的一层伪装罢了。
当然,这是后话,至少此刻,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静,那么温馨,好像什么坏事都不可能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