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藏江南家(二)
“怎么了?和警察去,你还担心危险?” 殷淇玉已然录完口供,又验了伤,还需要和警察再去一次李庄。大腿那里有两块淤青,她其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自己走路经常磕碰,也常见淤青。但她一口咬定是那□□犯弄的,毫无心理负担。“我若是这时候有道德感,那真是白读了书了。”她后来想起这件事,总是高兴自己直接将那淤青推给了□□犯,甚至会和周之遥说笑时都要讲到。
警察拉开车门,阳光正好,他偏着头,系上安全带,“这个案子难办,很难办。”一掌落在方向盘上,那力度像老人为孙子扇蚊子。殷淇玉不声不响,坐下来听他发动车子。她走之前甚至来不及和周之遥说一声,只出来后接到他的短信,叫她放心去,自己一定会等。
路上两人一路寂寂,警察先开口,“今天真是邪门了,我也不知道中什么大奖,遇到你这件事,真是给自己找麻烦。”殷淇玉想,自然是难立案,却要花费时间录口供,还需人家亲自开车去李庄,谁也不欠谁的,难免人家对我有意见。她继续默不作声,想开口道歉,又觉得似乎有些刻意,怕人家误会,还是默不作声得好。
警察看她闷闷不作声,又开口:“美女,你去李庄是因为快乐兄弟吗?”
“什么快乐兄弟,我不知道啊。”
“综艺节目啊,他们刚去过李庄。”警察生怕她错过似的,忙不迭开口。
“我不知道,我不看综艺的。”她顿了顿,觉得营造学社或者史语所,对方应该都没听过,于是捡了一个自认为最有名的说,“我是因为林徽因去的。”说完车内一阵沉默,没人接话,她又后悔自己自作主张开口,搞得气氛尴尬。
好在尴尬时有电话打来,是警察自己的,他接起来和老婆嘱咐了几句,殷淇玉觉得听别人私事不大礼貌,便转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警察声音突然放软,像一盘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英语磁带放完了,转到悠扬的抒情音乐。原来他在和自己女儿打电话。
“爸爸给你买的东西,你看到没有,买了好多好吃的,你吃了没有?写完作业才能吃!你要好好学习啊,这次考试,我要看你考得好。”
殷淇玉听着忍不住又想,自己最不让父母担心的就是学习成绩。
“美女你笑什么?”警察已经挂了电话。
“没什么。我好像没笑吧,我这种事也笑不出来。”
“你现在放松点,有这么个机会,第二次游李庄,是不是很高兴?”
“嗯,是的。很高兴。”她敷衍点点头,这怎么高兴得起来。
“我看你,应该像,那种,温室里的花朵,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吧。”警察还没放弃和她说话。
“是啊,所以会遇到这种事,也不奇怪的。”她继续平静说话,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似乎平静成为了一种习惯。说着说着,终于可以下车,不再继续谈心,她长舒一口气,李庄的傍晚,阳光金灿灿的,夕阳映着江水,照得水面万丈金蛇,闪烁不定。
正出神间,警察指着她问一个中年女人,“她前几天是不是晚上在你这里吃的饭?”
一抬眼正是那天晚上饭店的老板娘。老板娘一看她,"是啊,是啊,就是这个美女。”
“你看清楚了?”
“是啊,当时她和另一个男的一起吃的嘛,她一直想走,那男的一直不要她走,还要把吃不完的两碟青菜退了,我说我都拿给你了,虽然你没动筷子,我哪能给你退哦,退了我给谁哦……”老板娘腰系围裙,一双手在围裙上不停抹着,越说越气愤,好像希望警察给她评评理。殷淇玉看着她,虽然岁数不过四十几岁,已经一脸皱纹,头发随意绑着,落下几根,手依旧不住地抹围裙。
警察打断她的诉苦,"你看清楚了,他们一起来的,一起走的?”
老板娘仔细瞅了瞅殷淇玉,“是她咯,她还拿着个相机撒,就是她……那个男的没一起来呀?”
“他把我□□了。”殷淇玉直接对老板娘说道。
老板娘突然害怕地缩下头,像枝丫上躲着风雨的麻雀,又忍不住斜眼过去,蜻蜓点水瞅了殷淇玉两下,“是这样子啊,我不知道啊,怪不得我当时就觉得他看着不像好的……”
警察则很不高兴地挡在殷淇玉和那老板娘中间,不给她们任何机会交谈。殷淇玉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口说话,这似乎有意在引导证人,自己的案子还全部都指望着警察,万一扣印象分就不好了。她在一旁听着警察不停保证,只是录个口供,不会有任何别的影响,更不会影响生意,老板娘依旧一脸狐疑,但也不敢有疑问,跟警察走到一边去录口供了。
接着是到酒店调监控。一切都按照流程办事。警察总是在她面前垂头叹气,“你这个案子很复杂,很难办,你知道吗?”
她想,这就是周之遥说的,没有足够证据,警察难以和检察院申请立案。她回去后把警察这还未出师便偃旗息鼓的情形都告诉周之遥,周之遥想了一会,突然问她:“那个人,有什么弱点没有?”
她想了一下,“没读过什么书,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假装和他再聊聊,多挖点对我有利的证据?”
“没错,他不可能懂法,也没有反侦察意识。从他给你发威胁的短信,就能看出来,他其实完全不知道怎么在犯罪后不要暴露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信息。”周之遥看着自己打开的电脑,慢慢说道。“不介意的话,你能告诉我,你们在白天的短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吗?”
“还不就是,他先来关心我,我骂他,问他有没有艾滋病,他就威胁我。但他只发了照片视频和通讯录,没有承认他□□。如果事后说了,对方在记录里承认了,这种会有点用,但现在没有。最多也不过是,他后来又发来一段,自己很后悔,希望大家都当做没有发生,这也构不成能证明违背我意愿的证据。”
“你其实挺适合学法律的。”周之遥突然夸了一句。
殷淇玉翻了个白眼,“你和我妈说的一样,当年我的分数线可以报中国政法大学,我妈就希望我学法律。我偏要学考古,她老大不高兴,她这样说,挖人家祖坟有损阴德。”
“她为什么觉得你适合学法律呢?”周之遥似乎对这个问题极有兴趣。
“还不是因为我话多,又擅长骂人,而且,我从小到大都是学校辩论队的,专打三辩。”殷淇玉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脸上挂着似是自嘲的笑容。想起来今天录口供时,强调自己之后就去买避孕药吃,警察毫无反应,自己便明白了,警察需要的是能证明违背受害者意愿的证据。光买避孕药,最多证明发生过性关系,对自己于事无补。
“校辩论队的,厉害了。”周之遥向她一伸手,“把你手机给我一下。”
殷淇玉好奇地递给他。“你要看什么?”
“你说那个人是泸州的?这个电话是他的吧?”殷淇玉点点头。
他马上拨打出去。“喂,我是殷淇玉的男朋友。” 在她惊恐眼神里摆摆手,让她安心。
接着她听到周之遥几句国骂,把对方越骂越凶,“老子真他妈要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已经报警了,你知不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骂完,周之遥一开免提,示意她听着。
对面竟然在哀求,“我也很后悔,我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我真的,如果能重来,我绝对不想做这样的事。”
“那现在就是我们报警了,你这是□□,这是违法,你知道吗?”周之遥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她其实……她那天……我没有打她,也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只要违背当事人意愿发生性关系,那都是□□,你说是不是,你说你当天,是不是违背她的意思?”
“是……但是……”
“没有但是,你只要做了违背她意愿的性行为,都是□□罪,三年起步。”
“是,我知道。但是……”
“三年起步,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会去你那里逮捕你,你逃不掉的。”
“那我还有什么可以弥补的,你告诉我,我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电话那头已经呜呜哭了起来。
“你可以自首,我好心提醒你,你只要自首,诚心诚意道歉,殷淇玉可以给你出谅解书,然后警察也不会为难你,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你自己看吧,反正我们这边已经报警了,一切证据都提供给警方了。”说完周之遥又突然大声吼了几句,“你自己想吧,老子他妈的迟早会过去杀了你!”挂断手机。
“你按了录音健?”殷淇玉看着他。
“是的。如果你在香港,这个录音就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了。”周之遥把手机还给她,“你放心好了,他会自首的,到时候,出不出谅解书。是你说了算。”
“我想问,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违背法学生的操守啊?”
“对别人不行,对你,都是例外。”周之遥终于和她四目相对,“大不了,你以后挖到我家祖坟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好来求你,放过我。”
听到这里,殷淇玉这几天终于忍不住真心笑了。她记得她当时告诉周之遥,“你猜,我这次又去李庄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周之遥想了一下,“你在想林徽因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去李庄,无非就是想史语所,现在遇到这种事,你可能想到,林徽因和胡适关系很好,胡适有一篇文章,说女子为□□所污,不必自杀,也无损贞洁,还说,男人娶一个遭遇过性侵犯的女子,和娶处女没有区别。”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到这篇文章。但这个安慰不了我,毕竟,还是从你们男子角度出发的。”
“那我明白了,你想到,林徽因在徐志摩死后,给胡适写的信里说,她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
殷淇玉接过他的话,“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
那天晚上的灯光里,她久久望着周之遥的眼睛,他们靠在窗户那里看月亮,月亮很高很小,雾蒙蒙的一阵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