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坞访春意(二)
医院外正是马路,风沙扬尘,在烈日下熏得殷淇玉睁不开眼睛。她只觉眼迷气堵,举步艰难。本想外面再没有认识的人了,可以好好哭一场,偏生脚踝又痛得紧。还有一个累赘箱子拖累着,她扶着人行道的栏杆走了好一阵,依旧是这几天的惯常状态,后心冰凉,心跳加速。
脑子里不断回放一些场景,像放映机不声不响只往前倒流,一个是韩枫告诉她的,齐瑧说:“我听到这种事情,当然也觉得这个女生很可怜,很值得同情。但我同时也的确不想和这样的女生过多来往,不想和她有什么关系,真的很奇怪,虽然我也是女生。” 还有韩枫眼镜被她打落在地后,不断地流着眼泪说:“对不起,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想过会联系她的,但我也没办法,我也很难过你知道吗……我不想和她复合,我不介意,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但我真的很难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以及她躺在床上像团败草一样,躺在床板上,一言不发,头发披了满脸。身上穿着旗袍,却有两颗纽扣错扣着。一只脚穿着高跟鞋,一只脚光着丝袜,丝袜被撕着垂了好几大块,露着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一大半都脏成了黑灰色,像人在冬天烤火时凑太近了,煤炭炉子熏上去的颜色。男人将她两腿叉开,手机放在中间,手指伸进去用力,指甲尖利,接着把手机拍下来的内容放在她眼前,她依旧一言不发。男人一个劲说着,“你快看,你看你的样子,你看我在干什么!你怎么不看啊!”
想到这里她越发走不动路了。刚想停下来坐在行李上歇息片刻,看到一只手拿着矿泉水递在她眼前。她立刻想起那个男人也是在蜀南竹海时帮她拿着矿泉水,一阵只想伸手扼死自己的感觉又来了,差点惊叫一声跑开。
“重庆夏天就是热,你脚不好,先喝点水吧。”
她接过来道声谢,“你是重庆人,你很了解重庆么?”
“我妈妈祖籍是重庆的,还有些远房亲戚在这里,但我回来的次数也不多。”
“那你是哪里人?”
“你猜呢?”
“像江浙沪的。”
“你还真是会看人,我是宁波人。”
“宁波哪里的,不会是奉化吧,来陪都视察啊?”
“哈哈哈,不是,我就是宁波市区的。”
“那你觉得我是哪里人?”
“看不出来,你口音不像北方人,但个子这么高……”
“我最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北方人。”
“真猜不出来。”
“我是广东人。你是不是在想,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广东的?”
“你确实一点也不像广东人。”
“因为我是s城的,祖籍不是广东,是湖南的。不过我差一点点就是北京人了。谁叫我出生后,父母就从北京搬去s城工作了。”
“难怪难怪,那你也是从南方考到北京的了?”
“是的,后悔至极。”
殷淇玉只管随意聊着,“你又出来遇到我了?管我做什么呢?你不忙你自己的事?”
“我担心你啊。”周之遥拧开矿泉水瓶盖子,递给她。
“担心我什么?你放心,我比一般女生都坚强得很。”殷淇玉露着牙齿向他一笑。
“话是这么说,但一般女孩子遇到这种事,都需要心理医生了,我自然不放心的。”
“心理医生,我妈妈就是学心理学的,你知道么?”
“是么?”
“我觉得她自己心理就有问题。”殷淇玉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是一笑,看得周之遥心里直发毛。
“你老是笑,在笑什么?”
“你觉得我有病吧,经历这种事还笑得出来,当然是笑我自己。”
“笑自己什么?”
“白读了书了。”
“别这么说,你没有任何错,真的。”
“真的吗?”
“我是学法律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那我跟你说实话,我还是想去报警。我想我这次放弃报警,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何况,我实在是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我受不了那个人威胁我。他凭什么威胁我?他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这就对了,面对这种人,一定要硬气一点的。”
“谢谢你还出来给我买瓶水,我得先去汽车站了,去宜宾只能坐汽车呢,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重庆以山为城,街道自然也波峦起伏,一会高据峰巅,一会深陷崖下。大道小径,动辄上下数千级台阶。人们因地势构建房屋,医院大门正好在一崖下,想去个能打车的路口得逐步登楼至绝顶才行,周之遥看在眼里,也没多想,直接拉过殷淇玉的行李,“我陪你去。”
殷淇玉愣了一愣:“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宜宾报警吗?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我是学法律的,可以帮你想些主意。”
“谢谢你,但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怕我啊?我真不是坏人的。”
“那倒不是,我已经遇过一个坏人了,再遇到更坏的,也是我该的。”
“不要这么说,你完全没做错什么。”周之遥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走吧,殷淇玉,早点去,去宜宾的车每天也就那么几趟的。”他第一次叫她名字,居然挺顺口的。
从重庆到宜宾路程不远,但得先去汽运站。无独有偶,出租车等红灯时,旁边车上车窗摇下来,车内人对外吐烟圈,烟雾缭绕中,殷淇玉见那人十分熟悉,定睛一看,竟然是韩枫,她连忙按下按钮拉上车窗,窗帘也拉上了。
周之遥感觉车内暗了一暗,笑道:“前男友啊?”
“不是的。”
“都见你们一起走进来的。”
“我都说不是了,你这人对我咋那么好奇,我到现在都没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那是你的隐私,除非你主动说。”
“我要是有女朋友,现在也不会在你旁边了。”
“这倒也是。”
车子载着殷淇玉和周之遥远去了。周之遥犹自心神不定,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个什么选择,只感觉出租车像他小时候和母亲楚茨一起回重庆时,楚茨带他去的龚滩古镇吊脚楼。吊楼木制,临崖高挑,下空很轻,踩在上面咯吱有声,震撼如屋前落叶,这便是他现在的心情了。
长途大巴车在公路上疾驰着。殷淇玉呆靠窗前,窗外白云苍苍,尽是高大青翠竹林飞驰后退。一个急转弯,竹叶子全扫到车窗上,她想起蜀南竹海的竹子,又想起高二全校去郊区春游时,也是这样的大巴车,校门口一颗大树绿得青翠欲滴,坐在旁边的同学扯着她袖子教她看那棵树。她心里一酸,又想着当时高中那种简单快乐的生活,杜鹃花在风中落在走廊上,凤凰树锦绣十里,维他柠檬茶,蓝白相间的校服,那时的生活没半点烦恼。
正思绪着,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对于证据,一共保存了多少?”
“什么才能算证据呢?”
“那我直接说,你不介意吧?”周之遥双眼也看着窗外,一场雨又刚停,云收雨霁后,蓝天慢慢铺开,远处乌云隐隐,如西湖孤山,阳光藏在后面,金色弥漫。殷淇玉看着那金边出神,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在雨与天空的缝隙里无限坠落,云朵的层面仿佛另一个次元,里面装满她想走回的消逝的时间。
“不介意,你说吧。”她缓缓开口。
“首先需要有证据证明你们发生过性关系。”殷淇玉听着倒也不觉得刺耳,好像对方说的不是自己,是别人的故事。
“所以需要第一时间报警,这样警方可以采集体内的dna吗?”她停顿了一会,总结道。
“没错,甚至不需要那么复杂,你只要提供你当时的……你当时的内裤,或者任何证明过发生性行为的证据,比如□□混合物、衣物、纸巾、床单之类的,交给警方就行了。”
“我当时就把内裤扔了。”她回想一下,纸巾什么的更恶心,想着又忍不住掐死自己。
“为什么?”
“心里难受,我当时感觉无法原谅自己,想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所以就扔掉了,当做翻篇。”
“很多受害者都是这样的想法,但你这样,立案就比较麻烦了。”
“你说的立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像你这样的情况,属于刑事案件,□□罪是公诉罪名,如果一旦立案,是检察院公诉人代表国家起诉……“
“所以如果能立案,其实受害者都不需要出庭,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举证责任由检察院承担,由公安负责搜集固定证据。但向对方追究刑事责任,是需要证据的,而且必须符合真实性、关联性和合法性原则。换句话说,得同案件相关,不能伪造证据。”周之遥紧锁眉头,沉着脸说道。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当时第一时间报警,提供证据,胜算是很大的?”
“是的。据我了解,大陆这边是这样的,只要有证据证明你们发生过关系,如证据证明是违背被害人意愿发生关系的,法官一般都会倾向于受害者的。但问题是,一般没有受害者能做到第一时间报警。”
“如果我知道是检察院起诉,我肯定就马上报警了。”
“所以你只是怕父母知道?”
“对,如果我需要自己上庭,我觉得我父母肯定就会知道了。那到时候我一定禁不起他们的指责,也无法面对他们,可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这种案子,警察是会为你保密的。而且你已经成年了,未成年人被性侵,警察接到报案,会通知监护人。何况又是检察院起诉,你只用报个警,提供证据,录完口供就行了。所以我还是想说,你真应该第一时间报警。”
“我这不是现在才知道嘛。”殷淇玉耳朵里刮着这几句,是怎样心情,也不待自己反应,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着周之遥,他目光有些忧伤,四目相对,两个人又再次看向窗外了。
“那什么情况下,警察会把受害者的情况告诉别人呢?”殷淇玉突然问道。
周之遥思考了一下,“诈骗案吧。警察可能会通知到受害者的工作单位,或者社区,希望能对更多人起到一个防诈的警示作用。”
“警察会把诈骗的受害者情况公开,是不是因为受害者被骗了钱,即使清楚会被别人知道,他还是要选择报警的,面子远远没有损失的钱重要嘛。”殷淇玉慢慢分析道。
周之遥点点头,“对,你说得有道理,警察会没有顾虑地公开信息到受害者的熟人圈,可能就是知道诈骗案的受害者不会有心理负担,不怕更多的受害者因此不报警了。”
“但是大部分被□□的女生,反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被人知道了,却是她的污点。想起来也是很可笑,原来,在世人眼里,或者说,在做了父母的成年人眼里,钱的损失远重要过自己的面子,自己的面子也重要过一个被侵犯的女生如何做人。”殷淇玉幽幽说道,又怔怔望向窗外,一方一方菜畦深翠浅碧,成“回字形”交相环护,整齐排列,一些粉白蛱蝶在菜花上翩然飞舞上升飞扬,她只觉得那蝴蝶是世界上最率性自在的,像被剪断的纸鸢翱翔于天际之上。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自己的污点呢?你是受害者……”
殷淇玉震了震:“因为这件事不是我觉得,就能说了算的。而被别人知道后,我的一切都是别人说了算。我一举一动,是不是有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和□□犯说话,为什么要对他态度友好,为什么要和他一起走路,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吃饭……你说,我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依我看,这些问题都是无聊的人提出来的,你不需要回答。不过人心险恶,我非常同意你保护好自己的伤口,不告诉别人,但报警是必需的。你要相信,只有法律才能真正安慰到你,不是我,也不是你的男朋友。”
殷淇玉听见周之遥这么说,心里一动,一转头,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太阳坐在椅子上,坚毅的面颊,眼睫毛上有金色的光,鼻子高挺,沉默下来的时候嘴角松弛着,很柔软,像母亲很多年前一时兴起,为她刚出生的表妹打毛衣,她在旁边津津有味地绕毛线,那一簇簇鹅黄色的绵羊毛线握在掌心里的感觉。
她轻声说道:“太谢谢你了。”他似乎有些纳罕看着她。“你真的那么在乎人言可畏吗?”
她摇了摇头笑笑,“这一点其实我不在乎的。”她把韩枫报警后那些愤怒的指责悉数告诉他,还有他如何将这件事告诉齐瑧,齐瑧知道后又如何评价她,都说了个明白。说完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森森然般快乐,好像周幽王的烽火全部绵延不断地点亮,又像刚起床吃完一顿黑咖啡加熏肉蛋的早饭。
“这个男生和女生的反映也是很常见的,你不要在意。”周之遥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才好,手足无措起来,停顿了十几秒才整理好思路:“他也不是故意要告诉自己的前女友,但你的事情,他觉得他自己很受伤害,需要得到一些心理安慰,所以往外说。”
“其实受伤害的是我,关他什么事呢?”
“可能因为他太喜欢你。”
殷淇玉扬起脸笑了笑:“你放心好了,我不信这一套的。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感受不到我的伤害,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自尊。”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宜宾。殷淇玉准备拿起包往下走,周之遥听完她的最后一句话才起身,嘴角不免轻轻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