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信
跑回营帐后,虞爻匆匆给自己换好药后赶忙换了一件衣裳,生怕秦郅突然闯进来。
虞爻想把刚才尴尬的场面忘记,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从脑中赶出去,索性换好衣服后,一头扎进工匠营去做工。
军机帐中,秦郅耳珠的暗红逐渐褪去,双眸轻眨了下,仿佛是想将不经意的那一瞥从脑中剔除,垂眸看起东南方前线送来的战报。
想趁着大夏同南夷交战搅浑水、谋利益的宋铭在撤退前,侵占了南方的一座小城。
秦郅看着密信上的内容,眉心皱起。
得加快东行的进程了。
为了避免同他再遇到,虞爻在工匠营和匠人们待了一整天,将李拓与其他将领一道挖出来的军械认真情理修补了一番,夕阳西沉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帐,路上遇见了刘贺。
“那个、那个——”
眼前人支支吾吾的,虞爻打着呵欠说:“有话直说。”
刘贺抬起头,向军机帐瞥了一眼,悄声问:“那个、将军、将军他、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啊?”虞爻将呵欠憋了回去,眨眼问:“你为何这样问?”
“就、就……”刘贺挠了一把后颈,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道,“我上午看到你……你从将军帐中哭、哭着跑出来了”
“他、他是不是欺……辱你了?”
“什么?”虞爻迷茫地眨了下眼。
“就算他是将军,你也不要怕,大夏还是有王法的。”刘贺自顾自地言说,“你身为女子,在军营多有不便,梧赤和温念走了,我会保护你的。虽然秦将军身居高位,我也打不过,但你若是受了委屈,我定——”
虞爻静静听他说着,心中只觉暖暖的。
大夏女子进军营会施以仗刑,知情不报者同罚。按理来说,寻常人在遇到此事时,为了明哲保身会自动疏远,没想到这一心想升官的少年反而愿意袒护自己。
虞爻笑了笑,听见他话说到一半,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了句:“一定什么?”
一定什么,刘贺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有责任保护一个他曾经想攀关系视为“小弟”的姑娘。
“定、定为你打抱不平。”刘贺声音小了下来。
见他这副样子,虞爻心存逗意,笑着问:“秦将军也敢打吗?”
话落,眼前人头低了下去,咕囔了句:“可以告他。”
虞爻爽朗地笑了声,在他抬眸差异的眼神中,拍了拍他的肩,道:“将军没有欺负我,方才从帐中跑出,我也没有哭。只是衣服肩头破了,着急去换件衣裳而已。”
刘贺心道你可拉倒吧,秦将军那一脸歉疚他又不是没看到,要是没做坏事一个冷脸的人为何那副模样。
不过这事他心里明白就好,挑明了对姑娘不好,便顺着虞爻的话说:“没事就好——我先回营帐了。”
忽然想起秦郅交代给他的另一项任务,刘贺转身离开前,还是不放心地补了一句:“有事你可得说啊,千万不要受了欺负憋在心里。”
“好,贺哥。“虞爻应承,让他放心。
“那我走了。”
刘贺转身离去,在荒丛旁指挥兵将挖军械的李拓,拄着铁锨,望着私语的两人,眼中闪着困惑的目光。
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人之间有秘密——他要找刘贺问清楚。
刘贺走后,虞爻也揉着酸痛的脖颈也回了帐子,想着随意洗漱一下就睡,一抬眸就见躲了一天的人端坐在自己的床榻上,虞爻转头就走。
“天色晚了,你还要出去作何?”秦郅问,“还是,你不愿看到我?”
一脚已经跨出去的虞爻闻言将脚收了回来,整理了下表情,看向床上坐着的冷脸男人,僵笑道:“将军,看您说的。”
“您慷慨无私,将自己的大帐自愿让与伤兵休憩,愿意同小的挤在这小小帐子中,是小的的荣幸。”末了又补了一句,“您的到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还没“啊”完,就被霸占她床的男人打断了:
“过来。”
秦郅定神看着她,食指轻扣了下床沿,大有一副主人之姿。
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怀着别扭的心情,虞爻心说是怎么会有人霸占别人的床霸占得如此理直气壮。
心中万般吐槽,面上还是得笑嘻嘻的,谁让有些人既是她的顶头上司又是她的……姐夫呢。
姐夫!
虞爻终于想起自己要问的正事了,乖巧地坐在了秦郅的身边,眨巴了两下眼睛。
就像是细羽扫过心田,秦郅最受不了咫尺之人用这般眼神望着他,乖顺又透着挠人的狡黠………会让他情难自持,生出些荒唐的念想。
这般想着,秦郅放于另一侧的手,捏皱了床褥。
旁侧的人心思她猜不透,但是八卦欲这时很上头,虞爻往过挪了挪,离他更近了些。
忽然的靠近,让秦郅难耐地动了动干涩的喉,直立的背紧紧绷起。
“你要做何?”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
秦郅哑然,片刻后道:“我只是想同你道歉。”
虞爻知晓他说的是上午的事,假装不在意,将手绕过他的身后,搭在另一侧肩上,豪气万丈地拍了拍,道:“将军,上午之事错不在你,是我将自己的衣裳扯烂了,哪能怪你呢?”
她说了什么,秦郅仿若未闻,只是偏头垂眸看向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修长纤细……忽同某处记忆重合,好似在哪儿见过。目光陡然加深了许多。
见秦郅神色晦暗不明,虞爻悻悻将手收了回来,转了话锋,笑呵呵道:“将军?”
身旁人没反应。
“姐夫?”
秦郅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她,语气沉沉:“不许乱喊。”
计谋得逞,虞爻无辜道:“我又不知你同夭夭姐姐的关系,可不就乱喊了嘛。”观察着他的神色,她接着道,“你同我讲清你二人的关系,我就不乱喊了。”
“你从前说待我从南夷归来就告诉我,可如今了仍未言明。”
“将军,做人不能食言啊。”
听完身边人言语,秦郅掩面轻笑一声,原来是想问他旧事,才装乖巧扮听话,又伶牙俐齿字字紧逼。
他想,告诉她也无妨。
“我同虞夭的婚约是两家长辈许下的,大约在我五岁之时——”
五岁的秦郅双亲健在,在父母的庇护下长成了混世魔王,拿着木剑打遍街里邻坊无敌手,无论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一见他就哭,因而小霸王秦郅,小时候是没有朋友的,直到有一天——
母亲孔翮拉着他,指着一名很漂亮的女子肚腹说:“你以后要好好保护这位姨娘腹中孩子。”
彼时还不懂母亲话意的秦郅,迷蒙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问:“为何?”
“因为——他要是个男孩,就是你的异父异母弟弟,要是个女孩,你二人今后便是夫妻。”
“夫妻?”秦郅眨着双眼,“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关系吗?”
孔翮点头,又道:“记住了吗,你要护好她。”
对于父亲同母亲的相处,秦郅虽小但看在眼里,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父亲还有点怕母亲,用叔公的话说,叫惧内。
五岁的秦郅想要个能和打打杀杀的异性兄弟,不想要个管天管地管他的“妻子”。
便道了一句:“我才不要呢!”跑远了。
虞夭听着,瞪了一眼他,摇头道:“你幼时和现在还真像!”
听出她语气中的揶揄,秦郅笑了笑,继续道:“童言无忌,怎可当真?”
“后来呢?”虞爻不再调笑,只是在心里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指腹为婚啊,也不知道两位母亲是怎样想的?
秦郅看着她,继续道。
那时不知母亲话中之意,未来得及问清,秦郅便先后失去了双亲。
六到十二岁,他在外祖的药谷中成长,随父亲同僚学习武艺,后远赴战场,开启征战之旅。期间秦郅并未见过虞夭一眼,只从母亲那里知晓,祝柒宁因为难产而亡,两家自虞夭出生便定了亲。
生虞夭之时,孔翮去看了祝柒宁,不成想这一眼便是天人永隔,她应两人之约定,同虞夭父亲虞召丰商定了两个孩童的婚事。
虞召丰知晓妻子的遗愿,应下后带着亡妻的骨灰一路南下,回了故土南陵。直到虞夭十岁时才重新回了夏州。
而这时,十六岁不到的秦郅,南来北往于沙场。
听到这里,虞爻懂了为何她顶着虞夭的脸,秦郅却认不出——压根就没见过的两人,一个要是能认出一个才奇怪。
“我同你堂姐未曾见过一面,”秦郅道,“只书信往来了一次,还是……”
在刀剑下讨命的秦郅,对于儿女情长一事向来迟钝得很,从前同将士亲兵同寝同食时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也会谈及故乡的心上人,叹长夜漫漫、反侧难安。
唯独他,在旁人问起是否钟意哪家姑娘时,会记起家中曾许婚约,但却从未因思及她而孤枕难眠。
弱冠之年,秦郅第一次挂帅出征,同北疆敌国战况焦灼时,却受到了一封意外来信,来自虞夭的“退婚书。”
字字抗拒,句句铿锵。
她说:“我不嫁!”
“将军莫强人所难。”
从小傲气惯了的秦郅,看到这封书信时呆愣了片刻,受挫生气之余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反思。
气的是明明是两家长辈之意,为何变成了他“强人所难”?
反思的是虞夭拒嫁的原因——信中并未说明,但他自觉是因己常年在外征战,冷落了她,又或说,从未将这未婚妻放在心上。
总而言之,是他的错。
这般想着,秦郅便回了一封信,说婚事只要虞夭父亲同意作罢,他便无话可说,又祝她得遇良人。
信送出去后,再收到回信便是出自虞召丰之手,他说:“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秦郅什么都没问,只是又回了一封信,说退亲之事向来对女子名声不好,好在两人之间的婚事本就几位长辈知晓,这样对虞夭的伤害也会小些。
听完秦郅说的,虞爻看着他俊朗的容颜,心中赞叹:能为站在女子的角度考量问题,揪自己的毛病,这样的将军还是少见又可爱呢!
她还想到,这样一个惯性冷脸的常胜将军,常年稳居京城美男排行榜榜首,要武力有武力,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的,竟然会“被退婚”,真是一件新鲜事。
虞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秦郅蹙眉,不知自己的哪句话引人发笑,
“笑你可爱。”笑得有些得意忘形,一时之间竟把心中话抖落了出来,虞爻立马抿住了嘴。
话落,秦郅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害羞,又好像有点欣喜,半晌后才道:“我?可……爱?”
“你听岔了。”虞爻一本正经,矢口否认。
秦郅轻笑一声,悠悠道:“我都听到了。”
为了不再这句话上继续纠缠,虞爻转了话语,又问:“所以将军护着我,也是觉得对虞夭姐姐有亏欠?”
言毕,秦郅目光诚挚,注视着她干净的眸子,道:“是,也不全是。”
从前是因为对故人的亏欠,后来是因为……心悦。
这些话秦郅不敢明说,便垂眸道:
“我想,虞夭虽未言明退婚的原由,应当同我还是有关系的。”
“天底下的女子所期的如意郎君,当是朝朝暮暮可伴左右、能倚靠的人,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死的武夫。”
秦郅说得很认真,虞爻心中却泛起了波澜。见身侧人这般低落,以为触及到了他的职业痛处,不自觉地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同他目光相接:“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我就很喜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