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须一别
黎明已至,营帐落进稀稀疏疏的日光,给眼前人苍白的脸颊镀了一层柔和,秦郅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虞爻慌了神,目光躲避,却拽不动被桎梏的手腕。
良久后,秦郅慢慢松开了手,心跳也恢复了该有的律动。声音却夹带着些沙哑,他沉着声道:“军中营帐不够,我的军帐用去充当安置伤员的地方了。”
“啊?”
从方才微妙的情绪中回神,虞爻滞后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所以你要和我挤一间帐子吗?”
秦郅点头,又道:“为了照顾你。”
迷蒙地眨了两下眼睛,虞爻正想拒绝时,见他目光落向了她的肩膀,又道:“你肩膀被蛊兵抓伤了,如若处理不及时,会感染的。”
虞爻心说那也用不着你啊,男女授受不亲啊……
仿佛没有看到榻上人满脸拒绝的神情,秦郅自顾自道:“此前你帮我换过药,这次换我来照顾你。”
“将军,这点小事就用不着您了吧。”
好不容易打完仗了,系统交代的任务也差不多都完成了,虞爻一想到这人要“贴身”照顾自己,脱衣换药嘘寒问暖,女儿身不暴露才怪呢。
“梧赤他会医术,他来照顾就好。”虞爻连连摆手,却因幅度过大牵扯到肩头,疼得抽了一口气,“嘶——”
本来脸色还算缓和的男子,在听到“梧赤”二字时,眉眼又冷峻了下来,看到身前人疼痛的模样,冷眸添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心疼,轻抚虞爻的肩头,闷声道:“你同梧赤就这般好?”
不顾一切上战场护人,生病受伤想的第一人都是他。
秦郅心中起了酸意,脑中反复重现着方才在战场上虞爻倒地的那一幕。
那一刻,他的心脏就像是停止了跳动,血液叫嚣着,仿佛失去了最重要、最珍视的东西。
后来温念告诉他,虞爻没事,只是因为疲惫和肩膀的伤昏了过去。
天知道那一刻他有多高兴。
失而复得的感觉,将一颗下坠的心,稳稳托住。
后来,看着她的睡颜,彻夜难眠。
秦郅知道,他不得不面对和承认一些早已入心的情愫了。
“将军?”
喊了两三声的人,像块泥塑一样一动不动,虞爻又喊了一声,这才看到他的眼神闪了下。
秦郅回过了神,他未曾听清虞爻方才又讲了什么,道:“说了我来照顾就我来照顾。”
虞爻快被他绕晕了,还想说些什么时,就见这人端起了脸盆,走出了营帐。离开前道了一句:“不许乱跑。”
秦郅不会还要给她去打水吧?
惶恐难安的虞爻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昨夜谁给她上的药?
思及此,她赶忙穿好鞋袜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抬眼便见温念走了进来,急忙问:“真是来得早不如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温念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你何事,”她拿着一块布带走向床边,“先坐回去,我给你换下药。”
“哦,好。”虞爻乖巧地坐在了床沿边。
解开了衣衫后,温念边换药边道:“你是想问昨夜谁给你上的药吧?”
虞爻点头。
“当然是——”温念拖长了语调。
虞爻紧张,生怕听到一个容易猝死的答案。
温念见她这副模样,便不再逗弄,道:“当然是我啊。”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虞爻抚着胸口喘气,一偏目却看到打水的人又回来了,急忙止住了言语,将衣领口拉紧。
温念被虞爻突然而来的举动所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是昨夜差点泪崩的人回来了。捂嘴笑了笑,道:“将军,虞爻,温念今日是来向二位道别的。”
两人一同看向她。
“拓跋宏努死,王子公主们还年幼,”温念顿了顿,语气坚定道,“我得回去。”
所见所闻、亲历险境、目睹生死……这一切让她成长了许多。
“南夷需要我。”
我要创建一个崭新的南夷。
让草原上的每一个部落都幸福,让南夷的每一个少女、孩童,都不再哭泣。
这些话温念没有说出口,却一字一句都刻在了心上。
秦郅同虞爻相视一眼,后者道:“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们都相信你、支持你。”
“谢谢你们,”温念向两人行礼,又认真道:“希望再见之时,南夷同大夏,可以亲如一家。”
“一定会的。”
温念转身离去,亦步亦趋,步履坚定。
看着她的背影,虞爻没有问出藏在心底的问题:她和卫珣的感情该何去何从?
卫珣是太子,一国储君,未来需要肩负起一个国家,为了江山社稷他必得居高堂、处深宫;而温念是敌国公主,为了故土她定会永守草原,护佑一方百姓。
虞爻忽然想起在南夷王庭看的那轮红日。
霞光万丈,落日染红了草原。
长野上的少年储君、少女公主,那一刻并肩而站,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
温念的离开是必然的,前来送别的卫珣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就知晓。
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地深陷。
初见之时一身青蓝轻纱的她,在阡陌之间逃窜,像一只慌乱无措的小兔,猝不及防闯入了他的眼帘。
后来总是一双灵动的眸子轻闪着望向自己,他想着,双眸这样澄澈的少女,应是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却未曾想过,贵为一国公主的她,同自己的命运迥然不同。
卫珣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幸运的皇子,父疼母爱,在哪儿都有人护着。哪怕来了军营,秦郅也让副将一刻不停的跟着。
去南夷救人,也是他一哭二闹争取来的,路上刘贺一直跟相护左右。他深知自己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好到生一点意外,就会有一批人的脑袋落地,好到他想象不出皇宫外的人世疾苦。
曾将的他,是身处云端的华贵太子。
幸好,遇见温念、听闻莫铎族少女的遭遇、同女寨姑娘一起救人、战场杀敌……这一切的经历,让他有了身为太子的使命感与真实感。
今日送别温念,在初升的旭日中,他想起了那日在南夷看的落日。
草原辽阔,红日漫天。
卫珣想:我要做一个明君。
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观日升欢喜,望日落不悲的君王。
骑在白驹之上的温念也一同看向天边升起的朝阳。
她想:在万丈光芒中离别,是天神对我和他的祝福。
温念看向卫珣,想起昨夜同他话别的画面。
金枝玉叶的少年储君哭得很厉害,却没有说一句让她留下的话。
她亦没有言半句希望他陪着自己之语。
只因经此一遭,他们都明白,有比携手终生更值得实现的事。
黄发垂髫,怡然自得。
春桃碧玉,言笑晏晏。
河晏海清,家国昌平。
少年同少女的愿望,是狼烟不再起,和平的炊烟像日出的光芒一般,洒向芸芸众生、草木人间。
温念清浅一笑,道:“太子殿下,珍重。”
卫珣拱手相送,道:“祝公主此去,诸事顺宜,家国安康。”
“保重。”
少年垂眸,尾音颤动。
扒在帐门口的虞爻,听着二人的惜别,鼻头有了酸意。
她探出身子,望着温念策马离去,瞧见原地站着的少年身如长松,举目相送。
年少心动可贵,年少之志齐天。
温念走了,扒在门口的人纷纷探出了脑袋,准备安慰一下历练结束,要回宫继续深造的太子。
梧赤抱臂,撞了下他的肩,道:“要哭就哭吧,憋着的样子真丑。”
本来憋得挺好的卫珣,听到这句“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哭唧唧道:“温念……温念走了……呜呜呜,她、她回家去了……”
虞爻拍了拍他的肩,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安慰:“你俩肯定会再见的,别哭别哭。”
刘贺在一旁手足无措,只在心里吐槽:这安慰得也太苍白无力了……
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秦郅,淡定道:“陛下来信让你回宫。”
卫珣一听,哭哭啼啼地应道:“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治国之道,不贪玩了。”说着,他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哽咽道,“你们多加小心,等平了东南方的乱,我出宫迎你们回朝。”
“好。”虞爻应。
梧赤摆了摆手。
刘贺道:“祝殿下一路顺风。”
秦郅微微颔首。
在众人的目送中,卫珣在一队精锐的护送下,出了营地。
小分队一下少了两个人,虞爻心底有点空落落的,正难过着,便听梧赤道:“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回邬寨?”
梧赤没有立刻应答,抬头望了望天,清风自在,闲云飘散。
东南方之乱不过是秦郅常年的手下败将宋铭趁着南夷来攻挑起了事端,本想继续西行,坐收渔翁之利,但南夷大败的捷报已经传遍了大夏,他便鸣金收兵,灰溜溜地退回了边境线外。
秦郅此番要做的,就是将他彻底打服,让他归顺朝廷。
对秦郅来说,没什么挑战,梧赤想:没自己什么事了,可以放心地走了。
“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当个游医也好。”
邬寨有很多炼蛊之人,会治病救人的族人也有很多,比起寨子,可能江湖尘世更适合他,也更需要他。
虞爻这才发现他背着包袱,石榴红衣纤尘不染,耳上的竹叶银饰闪着夺目的光。
梧赤翻身上马,对着众人笑道:“就此别过。”
“一路保重。”
红衣少年郎翩翩而去。
秦郅观察着虞爻的神情,只见其眼泪汪汪的,眉毛不高兴地拧在一起,无声迈步至她的跟前,幽幽道:
“他走了,你就这么难过?”
心里道:要不是长老说他擅长用蛊术救人,他连寨门都出不了。早知今日,就——
“他们每个人离开,我都很难过啊。”虞爻失落道,“你难道不会因为朋友的离开而悲伤吗?”
秦郅看着她眼角的泪光,一时语噎。
悲伤?
因为朋友的离开悲伤?
心弦忽然被拨动了。
说实话,因为朋友的离开而悲伤,这对秦郅来说,是种陌生的感觉。
身为武将之后,他自能提剑之时便奔赴战场上阵杀敌,九死一生的事早都经历惯了。
他的父亲戎马一生战死沙场,母亲殉情,并肩的战友如今只剩下李拓和刘贺。
一直在经历离别的人,对于离别的愁思,早都麻木了。
可如今——
秦郅看向虞爻。
被盯着的人眨巴了两下眼睛,久久未等到应答,以为触及到了他的什么伤心事,正想找补时,只听他道:
“如若有一天,你要离开——”
“我想,我会很难过。”
在长久的深情注视中,虞爻听到了心跳失序的声音,慌忙错开了他的目光。
秦郅收回了眼神,眼中又恢复了如常的冷淡。
在一旁听完了二人一问一答的刘贺,紧紧抿着唇,眼神来回乱瞟。
在一片沉寂中,有人冲了出来。
“爻爻!”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的沈暄从营帐中冲了出来,一把保住了虞爻,“你醒啦?”绕着人转了三圈,又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虞爻笑着摇头:“没有没有,睡了一觉都好了。”
在一旁的秦郅看着两人亲昵的态度,两条眉毛都快凑在一起打一架了,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未开口,不知以什么立场言说。
他想:虞爻喜欢的,应是女子。
心中一沉,秦郅负手,安静离开。
将自家将军的小表情尽收眼底的刘贺,也悄悄离开了两位姑娘叙旧地,心中甚是困惑:将军这是在吃虞爻姐妹的醋吗?
沈暄瞧见两人离开,低声问道:“那个高点的容易冷脸的但长得巨帅的,是不是就是男主?”
“你看的书,你问我?”虞爻无语道,“再说你俩不是昨夜就见了嘛,你不知道?”
“昨夜他向我道过谢后,就一直守在你床前,哪能说上什么话呢?”
沈暄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揶揄,笑道:“你昨天晕倒了,是没见到这么个冷人,抱着你时差点哭了。”
虞爻心说我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心才会……越来越乱。
“你俩这是有情况啊。”沈暄挑眉。
“能有什么情况,估计是因为我是他小舅子,怕我出事不好向虞夭交差吧。”
沈暄拉长语调“哦”了一声,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虞爻无奈,转移了话题,“你为何会赶来帮我啊?”
“是这样的,”沈暄正经道,“我收到温念询问南夷姑娘近况的书信,读给姑娘们听时,一个姑娘向我讲了她的经历,说是目睹国师抓了很多平民百姓去充军。我心想你们同敌军作战没什么顾虑,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肯定于心不忍,便和沈岚商量了一下,带着特质的绳网前来支援了。”
“刚好赶上了你们的大战。”
虞爻拍手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简直就是神兵天降!”
“过奖过奖,”沈暄假意谦虚,又道,“我今天就回寨子去了,柔伊娜昨夜也醒了,温念托我照顾她,人我就带走了哈。”
“人交给你,我当然放心,”虞爻又问,“今天就要走吗?”
“嗯,”沈暄接过姑娘递来的缰绳,“家有貌美夫君等着。”
“想我的小相公了。”
着实被腻歪了一番的虞爻,摆手道:“走吧走吧。”
沈暄上了马,抬眸之时瞥见了远处帘后的人影,笑道:“虞爻,你要耳清目明,看得清别人的心思。”
“啊?”
虞爻一头雾水,只听她又道:
“多问问心。”
都什么跟什么啊?
比起沈暄说的,虞爻更担心她。
念及此,虞爻走到马下让沈暄弯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贴耳道:“沈暄,我们得离开,我们会回到现实。”
“你和岳辽……”
话落,沈暄的嘴角僵了一下,又恢复了明朗的笑容:“到那天再说。”
“现在我只想和他,好好相爱。”
“走了。”
沈暄直起身子,策马离去,身后跟着女子大军。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虞爻心想:没人比你更洒脱。
目送故友离去后,虞爻转身,抬眸便看到了营帐门口站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