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神女
帐中人闻言,都将目光转向了温念。
虞爻捏紧掌心,担忧地看向她,脑中想起了昨夜诅咒画符乱飞的画面。
因为这些符纸,她隐约觉得温念身份有暴露之嫌,只好紧赶慢赶做出净水车,又借用系统为温念设计打造出兵器,终于在睡前得到了温念的身世信息,希望能够帮她遮掩一番,但还是迟了。
“将军,”温念抬头,看向秦郅,“能否听我讲个故事?”
一脸威仪的人点了点头,温念神情悲伤,娓娓道来。
——
南夷国,地处大夏以南,为草原之族,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然农田沃野稀少,养蚕缫丝技术欠缺,不如水运发达、勤于耕作的大夏人富饶。因而蛰居草原,对大夏虎视眈眈,屡次纵马挥戈北上,发动侵袭。
然而,与大夏作战前多方探讨商榷不同,南夷铁蹄踏梦,只问天。
赫曜王妃,就是替他们请示神明旨意的人。
王妃名为温多歌,是南夷第九任巫祝,第一位女巫祝。
传言其容貌美若仙灵,却终年以面纱示人,除国王拓跋宏努见过真容外,旁人不曾见过。又道其神力比天,占卜预言之术胜过曾任所有巫祝,是贵族王庭心中的定海神针。
对于民间话本子上写的,趴在软塌上翻看着的拓跋尔念嗤笑了声,躺进了一旁闭目养神的女人——温多歌怀里,笑着道:“母妃,民间把怎么把你写得神乎其神的?”
话落,细眉微蹙的女人睁开了眼,双瞳对上女儿的眼眸。
女人长得极美,肤若冰雪,面若灿霞。褐色双瞳像闪着光泽的宝石,只看一眼,便叫人魂牵梦绕,再也难以忘怀。然而,眼底总笼罩着一层薄纱似的雾。
拓跋尔念那时不懂母亲眼底为何会流露出云雾般的神情,只当是自己惊扰了母亲的清梦,撒娇道:“话本子里只有一处讲得好,就是母妃真真是天底下第一美人,比天仙还美。”
说完,拓跋尔念眨眼等待着母亲的回应。
温多歌淡淡一笑,眼角细纹随之出现又消失。抬起葱白的手指,轻点了下女儿的额头:“就你会说话。”随着言语,她慢慢直起身子,斜倚在床边,听着窗外落雨,又道,“让你看的书都看了吗?”
“我才不要看呢!”拓跋尔念也坐了起来,“那些教公主礼仪、循规蹈矩、相夫教子的书太无聊了,我不喜欢!”
滴答——滴答——
雨落在草地上,渐起清脆的声响。
“那尔念喜欢什么?”温多歌转回目光,问鼓着脸颊的女儿。
“我想学习中原的耕犁之术。”拓跋尔念目光灼灼,“我要种菜给自己吃。”
温多歌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默默听着她说:“母妃,明天雨就停了就可以用梧赤为我搜罗的书学习种地了。”
话未落,温多歌看向女儿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沉着声音问:“你怎知道?”
“知道什么?”母亲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让拓跋尔念心生惧意,从她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如何知晓明日雨会停?”
这与温多歌所占卜的不同,她所预见的是三日后雨才会停。
拓跋尔念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像是一种清晰的感觉,心中的声音很笃定地告诉她:明日雨会停,最喜欢的夜光杯会被……母亲打碎。
“我不知道,”尔念摇摇头,真诚道,“可能是天神告诉我的。”
闻言,温多歌眼睫颤动,看向女儿的目光满布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拓跋尔念这一次却看清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是浓浓的哀伤。
翌日,雨停了。
温多歌却将尔念禁足于卧房,直到她答应不将预知的能力显露于人前。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
三日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南夷国主拓跋宏努领百官围猎,温多歌遮面同随。
草原上长大的公主王子皆善骑术射箭,应其父王之命,竞相追逐比赛狩猎。拓跋尔念身为最小的公主,亦要跟在哥哥姐姐的后头,射杀猎物。
老实说,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围猎。
尔念单手拉缰绳,向后看了一眼父王。
拓跋宏努身材魁梧,眉目深邃,神态威严,哪怕是笑着,也会让人有心畏惧。
然而,拓跋尔念双眸来回转动,对着他露出了担忧地神情。须臾后,她驾着马,晃进了林中。
拓跋尔念有比争抢猎物更重要的事。
她要救她的父王。
果然,拓跋宏努因追赶猎物驾马跑进了林中。因千里驹一骑绝尘而与众人渐行渐远,却忽略了潜藏的危险。
因连日的落雨,林中一片土地塌陷,马上人却不知,拓跋尔念只得提前在哪里等候。
见女儿在此地悠闲而息,拓跋宏努因追击猎物而显露出的兴奋神情退却,随之而来是风雨欲来的愠色,开口诘问前,却看到了拓跋尔念身后的大坑。他下马后往前走了几步,探身去看,心中大惊,这天坑尽有数丈之深,幸而及时止住了马蹄。脸上神色去不改,他问:
“尔念为何在此?”
“女儿在此等候父王。”拓跋尔念回。
其实对父王拓跋宏努,拓跋尔念并未有多深厚的感情。她如今已有十五岁,见到他的次数,两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王庭中人皆知,南夷国王爱王子比爱公主深厚些。王族之人亦是,南夷民间效仿贵族中人,贯以男尊女卑的待之婴孩。
但因拓跋宏努贵为一国之主,又是她的父王,于情于理,她都能看着他死。
拓跋宏努听到女儿这般说,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幽沉的目光盯向尔念,低厚的声音又道:“女儿如何得知父王会经过此地?”
问话的语气不像是父女之间该有的温和融洽,倒更像是在审问。
被其眼神震慑,拓跋尔念颤着声音道:“我、我……感、感觉、预、预示到的。”
话落,拓跋宏努眼底的凶悍顷刻不见,大喜过望,道:“好。好啊!”
好?
好什么?
拓跋尔念被父亲阴晴不定的心情弄得一头雾水,抬眸却看到了身后的母亲,泪水打湿了她的面纱。
那一瞬间,拓跋尔面心口像是被刺了一把利刃。
她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母亲死在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被活活烧死的前一天,南夷兵败于夏军。
而在此之前,拓跋尔念成功预言了草原会遇大旱的部落,说对了拓跋宏努第十位妃嫔产子的日子。
她甚至未用占卜卦阵,只是看着某人,又或只是睡一觉,醒来后便可知。
新妃顺利产下一子喜讯传来时,正在为女儿清洗夜光杯的温多歌,手抖动不已。
啪——
闪着多彩色泽的杯子碎了。
温多歌拖着华重的衣裳去捡。
拓跋尔念在一地破碎中,只看到母亲泪如雨下。
她不知道,她不可一世的父王,也曾问过她的母妃关于旱灾、新妃生子的事。
温多歌都说错了。
再后来,南夷大败,为这场战事占卜的赫曜神妃——温多歌,以告慰亡魂被秘密烧死在一场大火中。
神女祭天,平息哀怒。
被选为新任巫祝的拓跋尔念,逃出了南夷王庭。
——
“你是如何逃出?”在一众的沉默中,秦郅敛了敛神色,问。
“母妃被活祭的当日,拓跋宏努让我去为草原上的部落祈雨,我预感母妃将遭死劫,在众人因重获甘霖而喜悦的间隙,骑马回到了王庭,却见——”
温念声音抽动,良久后才接着道:“却见母妃被绑在祭祀台上,脚下铺着甘草木柴。母妃亦感知到了我的到来,用眼神告诉让我离开。”
“我不愿走,却被母亲部族的人强拉着离开了血祭的地方。”温念清甜的声音起伏着,“母亲死后,族中人交给一卷绢帛,是……母亲的绝笔书上面记载着她惨死的全部因果。”
这些,虞爻从系统哪里,已有了解。
巫祝,南夷之国,每每只能留有一任。换而言之,就是新巫祝诞生时,旧巫祝就必须消失。建国至现在已有九任,算上温念,是十任。
前八任均为男子,都是老巫祝寿终正寝后,新巫祝才逐渐被发现后继任。直到温念的出现,她是比她母亲更有天赋的少女巫祝。
温多歌初显锋芒时已过二八年华,且需借助卜卦来知天命。而温念,不过十五岁便可预言占卜,不需借助任何外物。
这对看中“天命神力”的南夷王庭来说,如获至宝。偏偏此时,温多歌屡屡失误。迫切想要知晓天命的拓跋宏努,便生了残忍的念头——将两军交战的失败,全数归咎于为战事占卜的赫曜神妃身上。
对内以王妃祭天告慰刀下亡灵,迎新巫祝上任;对外则宣称可探知天命的女巫祝,因忧国忧民心枯而亡。
南夷子民中信以为真,皆道:天收英才,神妃短命。
虞爻冷哼一句:这哪里是短命,不过是有人为了权力不想让她活到明日罢了。
帐中人听完温念说的,又是长久的缄默。
左青在一众默然中道:“新任巫祝出逃,信奉神佛、看重天命的南夷王庭慌了神,迟迟不敢出兵。”他看向温念,又道,“我虽未见过你,但自你进军营起,便对你的身份起了疑。直到那日你站出为虞夭说话,才确定了身份。”
“南夷符纸不是一般人可绘,你却用得娴熟,又是温巫族巫祝的身份,很难不让人生疑。”左青又看向秦郅,“你说是吗?将军。”
秦郅未应,只是沉眸看着,听他又道:“我于几日前将遇到温念的消息放出,南夷回信让我陷害虞爻在先,后扮鬼下蛊又以‘女子进军营视为不祥’咒符试图引起恐慌,让将士将温念赶出军营。”
“她无处可去,南夷之人便可伺机将她带回。”
听完左青说的,虞爻只有一个想法:南夷屡战屡败是有原因的。将战事的成败寄托于天命,靠占卜取胜。胜之不武,为人唾骂!战败又让女人承担所有的罪责,令人不耻!
“一派胡言,”秦郅看向他,亦有些恼怒,“女子进军营,何来不祥一说?”
“南夷军队胆小怕事,信鬼奉神窥知天命,却将所有的过归咎于一女子身上,才是令人不耻。”
字字珠玑,皆是虞爻心里话,她听得过瘾,接着道:“赫曜王妃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将是非成败绑缚在她身上的王庭贵族!”
“说得对!真是天理难容!”卫珣吼出了声,拉住温念的胳膊,“你恨拓跋宏努吗?”
温念点头又摇头,声音平静:“有比恨他更重要的事。”
转头看向秦郅,她接着道,“母妃的绝笔书上说让我来找秦将军,说您一定会帮我、帮她们。”
“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