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前半夜还是风清气爽,后半夜却起了雾,不知何时聚拢的浮云,遮住了皎皎明月。
李拓皱着眉,将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换上了夜行衣。
他不懂,明明是自己招来的人,为何又派他去暗查。
将军的心思可真难猜。
难不成虞爻真是细作?
李拓的脑中浮现出一张天真无邪的脸。
不应该吧,虞爻那般的都能当细作?
轻晃脑袋,李拓走出门外,身形隐入黑夜中。
——
虞爻躺在床榻上,舒展着腰身,方才为了寻得一处落脚地,她撒泼打滚,假模假样声泪俱下了一场,被秦郅麾下负责点兵的将领刘贺安置在了招兵台附近的小院里。又赶了一天的路,此时当真有些疲惫。
对窗望着孤月,逐渐围拢的云雾将它雕刻成蝴蝶的模样,这倒让虞爻想起了一件事,她赶忙从床上坐起,翻开放在枕边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只臂钏来。
这臂钏形不似普通式样,八块碧落色蝶样玉块用三根编织的银丝线串着,似镯更似链,玲珑有致。
这是虞老夫人在她醒的第二日为她戴上去的,说是祝柒宁生前为虞夭做的礼物,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随身戴着,不要摘下。
虞爻虽不解,但在府中几日,除了练武时怕损坏,她都谨遵嘱咐戴在腕上,生怕忘记遗落。她估摸着,这臂钏应是虞夭身前最喜之物,宝贝得不行,连带着周围人都替她护着。
借着房中的烛火,虞爻将它转来转去,拿在手中细细打量。今日遇贼匪,她全然忘记还有这物,幸好抡了一半又收了回来。
臂钏无损,她长舒一口气,担忧散了不少,又收起。
重新躺回床上,虞爻又困又饿,脑中却又记起了今日那匠人威胁她的话语。
也不知秦郅听没听进去。
算了,睡觉。
困意实在难挡住,虞爻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睡梦。
我在哪儿?
虞爻呆立在庭院的一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清雨穿身而过,丝毫不觉。
细雨逐渐滂沱,一瞬,倾盆而下。
风雨侵不了虞爻的身,她就这样立在雨幕之下。
有人凤冠霞帔,红妆灼灼,从房中走出。
离虞爻不足尺距,那人停下了脚步,扬起首。雨冷硬地砸在脸上,凤冠掉落,她却笑了。
伸手从宽大的衫袖里掏出匕首,眼前的女子收起笑意,一刀一刀地划着华贵的盛装。
眼底的决绝,让虞爻心头发颤,怔神看着被凌迟的喜服。
丝线紧密缠绕,纹案繁复精美。
当——
左腕有东西坠地,溅起雨水。雨珠开了花,那东西碎了一地。
虞爻看过去,在一地破碎中,依稀可辨那东西的模样。
蓝玉蛱蝶,银丝串连。
喜服加身的女子,低眸睨了一眼雨中的破碎,缓缓将刀尖对向心口,狠戾刺下。
“不要——”
从睡梦中惊醒,伴着一身细汗,虞爻将伸出的手收回,起身下床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只手扶着额头,抬眼远望,东方吐白,天色蒙蒙发亮。
轻抚着胸口,虞爻又想起所做的梦。
梦中身着喜服自戕的不是别人,正是原宿主虞夭。
为什么会梦到她?梦到……虞爻又走回床榻旁,找出睡前收好的臂钏。她刚刚,也梦到这这副镯链。
旭日缓缓而升,屋子逐渐亮堂起来,手中的臂钏在晨曦之中,晶莹剔透,绕着细线翩然而飞的蓝蝶似是真在动。
“虞爻——”
叫喊声唤回了虞夭,赶忙将这臂钏收了起来,压在盘缠最底处,包好后,将声音变了变应道:“贺哥。”
“快点,将军让我来催催你。”刘贺站在窗前,叉腰大喊,“你赶紧的,今日正式启程。”
“哎——我就来,贺哥你先去复命吧。”
待刘贺走后,虞爻匆匆洗漱了一番,对着铜镜将睡散了的布缎裹紧了些,“勒死老娘了,这都什么破任务?”边骂边多穿了几件衣服,“这幸好还在日子冬天的尾巴上,要是春夏,衣服单薄,这姑娘这么好的身材,怎么藏得住?”套上铠甲,“哎呦喂,死沉死沉的——不过这样一箍,就更看不出身材的丰腴了。”
在镜前蹦了蹦,虞爻又狼毫蘸墨将左右耳环痕上点的黑点描厚了些,确认不会露馅后穿好鞋袜,跑着去跟队伍。
“好沉!”虞爻扶着头盔,低头跑着,径直撞上了一人,“抱歉抱歉,”被撞的人无任何反应,她倒是在原地摇摇摆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就这样还条件反射似的道歉。
站稳后,虞爻将盖住眼睛的头盔端正好,看向挡住她去路的人。
秦郅眼睑下压,也看着她。
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虞爻一个颜控来说,秦郅今天还真是“美”得有点过分了。
第一次见他时,一袭黑衣束着发,沉练冷峻;上元再遇时,他好像是一身青衫白玉簪冠发,忽略眼神的清寒,颇有芝兰玉树俏公子之姿,今日……就是妥妥的制服诱惑了。
银灰色的铠甲在曙光中泛着寒光,与初春的冷气交相辉映,衬得他越发的英挺威严,负手之态则有拒人千里之疏离,就像是雪地孤松。唯一双眼,不含愠色时似是总酿着情。
然而,双眼的主人,时时刻刻都以冷脸示人。
虞爻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九天仙男……可惜了这多情眼。对上秦郅的目光时,又将嘴角定格在合适的弧度,“早啊,将军昨夜睡得好吗?”
秦郅视线轻轻掠过虞爻的脸,只觉这春日下的笑颜,烦人得要紧,眉间微蹙,转身而走。
“不早。”
“不好。”
虞爻听出了他声音的不悦,若无其事地“哦”了声,跟上了他。
爱咋咋滴,管你好不好,我睡得挺好。
行军的队伍已整装待发,虞爻本想去混进队中间站着,却被刘贺拉着去了队首。拖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说:“你怎么能去队尾呢,你可是一军之工匠啊,多重要啊,走,去骑我的马。”
刘贺昨夜辗转反侧了一晚,觉得自己升官进爵的机会来了,想着只要关照好虞爻,定能被秦将军关照。
虞爻被架着胳膊,在其他工匠的目送中,在恶人裘无肖愤恨的眼神中,被拖到了一匹马旁,诚惶诚恐后老实交代,“谢贺哥好意,小弟不会骑马。”
“啊?”刘贺放下双手,拍了拍马背,“不会吧——你来参军怎能不练马术?”
看着浓眉少年人睁大的双眼,虞爻多想告诉他,自己的武术都是半个月速成教学,是一点没记起要会骑马这一说。
思量了片刻,她抿着唇想了想,双眸轻眨,眼角低垂,不无遗憾道:“此前体弱多病,家中人皆视我若珍宝,生怕磕着碰着,决计不让我涉猎他们觉之险惧之物,这便把马术也落下了。”说着,竟啜泣了起来,“贺哥是不是觉得小弟很没用,连马都不会骑。”
“哎呀,小兄弟你别哭,”刘贺提起袖口为她拭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借你的力被提拔啊……
【宿主这炉火纯青的演技啊!】
【虞在逃奥斯卡影后哭王爻。】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虞爻按捺住将翘未翘的唇角,顺着他的话往下,继续磕磕巴巴,湿着眼眶说:“我知贺哥无此意,只是怕小弟行军会累,但小弟无能,无福消受。”
“你快别这样说了,”刘贺欲自挂东南枝,尤其是看到虞爻身后的秦郅后,自戕之心愈烈,“哥错了。”
“你没错,小弟无能。”
“我错了。”
“你没错。”
“我——”
“够了。”秦郅面色不虞,开口道。
虞爻被这突然的话语吓得一惊,拾掇好表情后,哆嗦着肩转身望去,“秦——”看到秦郅身旁站着的人后,登时噤了声,双眸不由睁大了些许。
他怎么在这儿?
岑文清揉了揉眼睛,看清对面的人,怔愣在了原地。
秦郅向前走了几步,未曾留意到身后人惊诧的神情,却对虞爻方才所言心生疑虑。只不过他尚未开口问,倒瞧见这泪迹犹存的人先怔惘了起来。
“你——怎么了?”
本想着揶揄几句,但眼尾的泪珠在日光中恍得他目眩,到嘴边的话竟转成了关切之语。
虞爻不言,垂着的手紧紧攥着。
她现在很紧张。
她要等岑文清的下一步动作。
未等到应答,秦郅目光静静落在她的身上,须臾后顺着她目及所处望去,视线落到了岑文清的身上,只见他眉眼开阔,笑着走来。
“你们军中的小将士都这般标志吗?”
绷紧的神弦松了下来,虞爻盯着岑文清,只觉他皮笑肉不笑,继而又道:“就跟如花美眷小女娘似的。”
心口跳动异常,虞爻的拳越攥越紧,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欲开口说些什么时,一旁的刘贺却先她一步说话了:“岑公子说笑了,虞弟顶多算眉清目秀,比军中之人白嫩了些,和女娘比还是差得有些多。”
听我说谢谢你~
虞爻在心中为刘贺高歌一曲后,便看见岑文清的笑意又深了些许,“是嘛,我倒瞧着虞小兄弟,比寻常女子还要娇俏三分呢。”
“你何时瞎了。”
在脑中将岑文清挫骨扬灰的虞爻绝望之时,听到了天籁之音,眨巴着眼看向声音的主人,只听他呛道:
“这般模样,怎及女子半分?”秦郅眼神从虞爻脸上收起,同看向岑文清,“岑公子若是有眼疾,还是早点医治得好。”
啊对对对对,不及不及不及一点都不及。
虞爻心中锣鼓齐鸣鞭炮喧天。
“秦兄你——”
秦郅看向他。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岑文清在他的凝视中哑然无声。
“无事的话,请回。”
话里明晃晃的赶人之意让起了个大早特意来送别的人委屈。岑文清不情不愿地抬起双臂,微微弯腰,拱手道:“祝将军凯旋,”又看向校场内井然有序、巍然而立的将士们,大声道:“盼各位将士平安!”
唇微动,虞爻心中困惑:这还是她那日赶出去的纨绔少爷吗?
“我走了,秦兄多保重。”岑文清转身离开。
虞爻目光一路远送,看着他渐行渐远上了马车,心放了下来,低头舒气时没瞧见帘子掀起一角。
车中的岑文清撩起遮窗竹帘,轻笑一声。
有趣。
待马车踪迹消失后,虞爻神采复归,眉眼雀跃,拍了拍刘贺的肩,“够意思兄弟。”
刘贺一头雾水,“啊?”
虞爻笑着不再解释,又看向秦郅,“谢过将军。”
秦郅侧身,觉甚怪,明明他说得尽是折损之语,倒头来还被感谢一番,“谢我什么?”
“没什么。”虞爻低头抠起小指,不再言语。
等不来应声,秦郅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大亮,从副将手里接过头盔,翻身上马前,掠过虞爻,噙着笑意对她耳语了一句,随后在众将士注视中,掷地有声道:
“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