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位曾经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知道通过哪些行为进行推断,居然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阮笑笑第一想法是程朝昀在开玩笑。
但他的语气实在不像。
没有任何起伏扬起的语调,音色沉沉,阮笑笑甚至从里面听出来一点低落。
没等她继续分析,又或者是她沉默太久,程朝昀主动结束通话:“打扰了,阮老师。”
这句话又是一贯的沉稳了,不漏半点情绪。
阮笑笑稀里糊涂挂断电话,觉得程朝昀这行为真奇怪。
重逢时说要送她回家,很奇怪。
突然加她的联系方式,也很奇怪。
这次说她对他没有印象,已经有从奇怪跨向离谱的趋势了。
就像多年误会被解开,以前与她通信的小程不是程朝昀。
所以她可以理解程朝昀曾经对她的一系列行为。
但是在程朝昀的认知里,他们应该只是普通同学,就算再进一点关系,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后桌。
如果一定要在前面加些修饰词的话,那就是很笨很烦人的后桌。
不是像偶像剧里傻瓜可爱式的女主。
而是一个有点小聪明,又没那么聪明,还总喜欢麻烦特别聪明的天才去帮助自己变得聪明的人。
“请问这道题你有什么思路?”
“谢谢。”
这是阮笑笑曾经对程朝昀最常说的话。
中学时期,阮笑笑的成绩在转学前一直名列前茅。
而转学到澜青附中后,在优秀学生扎堆的班级里,她的成绩变成了中游偏上。
其实也不算太差。
只是对于程朝昀来说,大概并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会问一道他看完题干就会有思路的题目。
阮笑笑现在还能回忆起他的眼神。
黑色浓密的长睫被眼皮一道内敛的褶痕撑起,露出下方漆色的瞳仁。
讲完题后,他偏过头,在掉落的琥珀色光影里,纯粹又自然地流露出散漫与倦光。
“就是这样。”
带了些慵懒的语气。
——像是你问出了世界第一蠢笨的问题。
早自习的铃声在耳边响起。
阮笑笑被唤回神,快速从办公椅中起身。
推门出去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否认程朝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毕竟……
即使没有这番阴差阳错的误会。
她也不可能会忘记他这双无数次挑衅自己智商的眼神。
程朝昀心下无尘,毫不在意自己曾经在学校里的惹人注目就算了。
但这样对待同学颇为恶劣的行为,还是以斩钉截铁的否认句去提醒他更好。
“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你以前纡尊降贵帮助同学的时候还是挺印象深刻的。”
这样的阴阳怪气才行。
阮笑笑走在走廊上,对自己迟到的幼稚想法摇头失笑。
-
程黎踩着早自习铃声的前一秒奔进了教室。
她气喘吁吁地将书包放好,拿出课本,又装模作样地翻开。
再一抬眼,就看见了走进教室的阮笑笑。
依旧是白色羽绒服,内搭的圆领毛衣变成了高领,没戴围巾,低马尾的几绺发丝顺着领子钻进遮掩的脖颈,垂眼时乌鸦般的睫毛浓密交叠,不紧不慢的动作带了些严肃。
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正好与阮笑笑抬眸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女人唇瓣紧抿,眉头微皱。
程黎匆忙低下头。
随后就听见阮笑笑的声音传过来。
“程黎。”
想到来学校的路上听到的自家叔叔的话,程黎一边心说完了完了,一边又认命抬头。
前桌的唐忱年提醒她:“你作业没交。”
澜青附中的早自习一直是留给学生们自己背书,老师则会坐在讲台前批改作业。
原来是这事。
程黎松了口气,从书包里翻找作业。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怎么一看到阮老师就一惊一乍的。”
旁边有同学虚着声音问。
程黎丢了个苦脸给人,低头用气音回:“怕叔债侄女偿。”
天知道阮老师一副温婉模样,可该对学生严厉的时候却比老高都要可怕。
就程朝昀在车上和阮笑笑通话后的反应,她脑子里已经上演了八百出两人的爱恨情仇。
同学没听明白:“啊?怕蔬菜捉迷藏?”
找到练习卷,程黎没多解释,朝讲台上走。
今早她再次搭了程朝昀的车。
据通知她的司机说,小程总要出差去海理市,于是顺路送送她。
程黎自认自己虽然不是个聪明人,但也没笨到不认识地图的地步。
从她家到学校再到机场,怎么看也不是个顺路的路线。
但这质疑程黎没问出口。
因为她才一上车,就看到后座的程朝昀在提自己睡过头的事。
不出意料的话,狗比叔叔在给老师打小报告。
害怕高立言的那语重心长反反复复的念叨,她当即拿走嘴里的面包,大着胆子朝电话去喊话解释。
说了半天之后,电话里隐约传出一道女声。
所以程朝昀刚刚没和高立言通话……
程黎的脑子里混沌了一秒。
——和狗比叔叔通话的居然是阮老师?!
程黎怒目圆睁。
还没控诉程朝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假模假样,就收到他轻描淡写的一扫。
黑色冷淡的瞳仁里仿佛飘出“你赖床你还有理”几个字。
程黎当即歇火,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去啃面包。
接下来的通话句子短,间隔长。
程黎还在思维发散时,就看到程朝昀已经结束了通话。
程朝昀那句“没什么印象”还在她脑海里琢磨,于是顺势问了句:“阮老师不记得你啦?”
程朝昀没回答她。
挂了电话,他长腿稍展,一身黑色大衣向后靠向背椅,头微仰,阖下长睫,抬起长直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捏了捏眉心。
眼睫的阴翳被掌心落下的光影更为扩大,周身沉沉又冷肃。
明显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程黎自己找了台阶,“也挺正常的其实,我初中出国的同学之前暑假回来,我也忘了人家名字。”
对上程朝昀又睁开的淡淡视线。
话及时转了个弯:“但是!我们家叔叔这么优秀,阮老师肯定会记起你的!”
从车窗泄进的几缕天光落在他撑起的眉眼上,程朝昀嘴角扯了抹冷笑,“看来赖床之后,你精力充足不少。”
前排的助理适时转头道:“程总?”
“你继续。”
声音有些倦懒。
助理快速看了眼程黎,继续汇报接下来的行程。
程黎:“……”
来学校的路上,在助理的汇报声中,程黎又想了很多。
平心而论,程朝昀作为她爸妈口中的榜样,在读书时显然赫赫有名。
但这样的话,阮老师都还不记得他。
那……一定是故意不记得!
更不用说昨晚校门口,阮老师全身上下裹得那么严实,程朝昀还能面不改色摘下办公用的眼镜和她打招呼。
素来非人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
——这两人指不定有什么恩怨纠葛。
下了这样的结论,程黎胆战心惊地走到讲台前,喏喏开口:“阮老师,作业。”
阮笑笑昨天布置的作业是测试卷上的论述类文本阅读与文言文阅读。
她通常只改阅读的选择题,对于文言文的翻译主要看完成情况,之后会在课堂上进行详细讲解。
因为心中有鬼,阮笑笑握着红笔在纸上飞划的动作都在程黎眼里带上了点不一样的气势。
看着那锋利的笔锋,她战战兢兢地解释:“我来迟了,所以忘了交作业。”
阮笑笑翻开下一张试卷的手一顿,抽空看了她一眼,“放到上面就行。”
无事发生,程黎放上试卷就要走。
阮笑笑注意到她闪躲的眼神,又叫住人:“等下。”
她拿起程黎的试卷,先看了看前面的选择题,又去看她的文言文翻译。
以前有过学生作业没写,错过交作业的时间,最后大早上胡乱一填,写得极不认真的情况。
选择题错了一道,翻译的关键字倒是很恰当。
阮笑笑确认完,放了心,“来迟了也要记得交作业,你刚刚一脸心虚是怎么回事,怕我像高老师那样批评你?”
程黎不好意思说出那点小人之心,吞吞吐吐说出前因:“阮老师,我叔叔他……”
“你叔叔?”
阮笑笑边问边低头改了一道题。
“我叔叔不是做了什么事情嘛,阮老师……我是支持您的!”
笔尖顺着纸张滚动,一不小心划过了边页。
“这么大义灭亲?”
阮笑笑后知后觉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努力憋笑,板起一张脸,“还没到那地步,你真要支持我的话,可以从别赖床背课文开始。”
程黎:“……好的。”
阮笑笑没再为难她,放她回去背书。
早自习之后是数学课。
阮笑笑改完作业后派人发下去,被提前来教室的高立言看到批改的试卷。
浓眉大眼的高老师捧着保温杯,乐呵呵调侃:“不愧是郑主任的学生,这批改作业的风格都很相似。”
阮笑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试卷上正好打了个叉。
当年教她的郑有余如今已是学校教务主任,还在带班,“郑错错”的外号在整个年级都赫赫有名。
阮笑笑拒绝这种称赞,“可别,我就打了几个叉。”
她拿着东西往外走,去打印接下来上课要用的课堂作业。
又连着上了两节课。
最后一节课结束后,阮笑笑嗓子干的厉害,回到办公室便灌了几口热水。
高立言又发挥起他那老妈子心,捧着心爱的保温杯问:“阮老师,感冒加重了呀?”
阮笑笑忙碌了这么久,不太确定,这么一犹豫,落在高立言眼里就是不好意思说。
他果断一拍大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阮老师,这期末关键时刻,你可得保护好身体,赶紧回去歇歇吧。”
学校对于非班主任的老师没有特别严格的坐班要求,阮笑笑周五的课又集中在上午。
这时候确实可以回去,更何况她也已经提前把周末的作业交代给了两个班的课代表。
平时她是位新人老师,不太敢早走。
但现在,高立言既然这么说了……
阮笑笑看了眼时间,起身收拾东西,佯装挣扎不舍,“那我就,先走了?”
高立言端起慈祥的笑,“好好休息。”
外面天光透亮,又飘起了小雪。
阮笑笑乘车回到家,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鼻塞加重,嗓子也变得干疼。
她心想高立言应该没那么神,估计只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又连上了几节课。
结果睡了个午觉后,声音直接嘶哑起来。
盛时瑶打电话听到她声音时被吓了一跳,“你这嗓子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
阮笑笑起身倒了杯热水,不太想多说,“喝点热水,休息这么一两天就好了。”
“于阿姨呢?”
盛时瑶对她这性子没辙,直接搬出人,“于阿姨没叨唠你?”
“你于阿姨抛下女儿出去旅游了。”
阮笑笑开玩笑,“盛阿姨倒是有一位。”
盛时瑶气笑了,“随你,盛阿姨马上要去晒海理市的太阳了,你在澜青市的冰天雪地里冷着吧。”
电话却是没挂断。
阮笑笑无奈拿了家里常备的药喝下,安抚,“我喝药了,严重了我会去医院的。”
盛时瑶这才放心,“你这身子骨自己不知道?我可还记得你高中上课晕倒,被程朝昀抱着去医务室那事。”
这事经常被于涣华拿出来提醒她注意身体健康,阮笑笑当然记得。
不过,却是很少听到于涣华像盛时瑶这样,提到事件另一个主角程朝昀的名字。
那应该是临近深秋的时候,澜青市气温乍降。
阮笑笑身体素来不好,对这事其实会比其他人更敏感一些。
然而当天有节体育课,蓝天白云又给人天气不太冷的错觉。
阮笑笑犹豫片刻,没加多衣服,结果上完体育课就感到有点难受,后来直接在下一节课时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后的事都是据他人所言。
说是当时老师准备小考,同学们一个个从前往后传试卷。
其他同学都以为阮笑笑只是趴在桌上休息,直到程朝昀把试卷扔在她桌上时,才发现她的不对劲。
阮笑笑其实隐约有点记忆。
纸张窸窣的摩擦声。
课桌几声敲击的响动声。
以及有人叫她的名字,很冷很沉的嗓音。
后来阮笑笑被人抱去医务室,恍惚睁眼,就看到端坐在一边拿着本书的程朝昀。
看见人醒了,程朝昀放下书,给阮笑笑倒了杯水。
“医生说你得吃药,还要多喝热水。”
他将水杯递过去。
少时的程朝昀身形高瘦挺拔,身体健康到大冷天只在校服里穿了件毛衣,但指尖依旧是温热的。
阮笑笑接过来时,微凉的指尖与其相碰,下意识缩了缩手。
就这么迟疑的半秒里,水杯应声落地。
指尖的余温慢慢变凉,阮笑笑抬头撞入程朝昀的视线中。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掀着温和的眼皮,眸子却冷的似冰。
“阮笑笑,我的手好像不脏吧?”
阮笑笑一句“谢谢”就这么噎在了喉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