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那段冗长又清晰的梦似乎到了结束的时候,原本流畅的画面突然就像失去了信号的老式电视机一般一帧一帧地卡顿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飘起满屏雪花。
江晚意看到自己和褚楚、傅乐安吃高中生涯最后一顿饭的场景,那时他们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褚楚上了师范,而傅乐安滑档,去了别的省学兽医专业。三个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久久不散,江晚意想,这里本该是有四个杯子的。
江晚意又看见自己在某个假期回家,惊讶地发现原本的荒漠琴行又被人重新盘下,变成了一个清吧时的模样。她像做梦一样踏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就着眼泪喝下了一杯酒。
她还看见了醉酒后的自己做的一个梦,梦见丁雀鼓励她勇敢地追求爱,梦见自己在路边难受地干呕,抬头却看见了应如许。
……
直到这个暑假,直到她终于真实地看见了那张想见又不想见的脸,她才终于意识到:梦该醒了。
梦里出现的一切真实与不真实、美好与不美好,都早已随着时间和每个人的逝去,到了该化为浮沫泡影的时候。
只有睁开眼睛,才有走向未来的可能。
水滴声戛然而止。
江晚意颤动着睫毛缓缓睁眼,看见自己所处的空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林伯生背对着她往办公室走去,一向利落的腿脚却在隐隐约约间多了几分蹒跚。
她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低头才看见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着,再一抬头便被人揽入怀中。那是一个轻柔却落到了实处的拥抱,像是填满了许多年前的那个虚空。
而没有变化的是,江晚意再次感受到了颈间的微弱湿意。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最终选择回抱过去,轻轻地说:“坚强一点啊。”
“你已经够坚强了,”应如许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在此刻却像是刻意压抑了某种情绪的淡,“可坚强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
他们重新回到办公室,林伯生正低着头。看起来像是闭目养神,眉心却是蹙着的。
老人家的眼睛随着江晚意的坐下缓缓睁开,他的视线落在江晚意坦然的脸上:“小江啊,你……”
林伯生一把岁数,鲜少有这样词穷的时候。此刻他踌躇了片刻,摇了摇头:“现在感觉怎么样?”
“轻了一些。”江晚意说。
“我从前只是觉得你心理压力大,没想到藏了这么多事儿,”林伯生叹了口气。
江晚意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老师,我想申请两个星期的假期。”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林伯生迅速接上了她的话,“状态不对的时候就该休息一下,特别是咱们这个行业——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
应如许刚刚打了声招呼,提前下去开车了,此时办公室只剩下师生二人。林伯生了解自己爱徒的性格,继而说道:“咨询室的事情你不用太担心,你师兄就快回来了。”
江晚意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问:“哪个?”
“不着调的那个呗,”林伯生一向严肃,此刻谈及这位师兄,却是带着些许情绪冷哼了一声,“国内心理学相关行业的发展状况你也知道,还不太成熟——你师兄他如果待在国外,说不定能有更好的发展。”
“偏偏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啊……偏安一隅,都要来守着我这个小咨询室。”
“偏安一隅,不失桑榆,”江晚意微微一笑,随后便向老师道了别,“太晚了,您早点回去休息。”
“别忘了定期来找我做心理咨询!”林伯生最后叮嘱。
应如许把江晚意送到了楼下。
江晚意伸手去拉门把手的一刹那,应如许突然在身后开口:“江晚意。”
她在半梦半醒间,很可能吐露了当初自己对应如许的一些小心思,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只感觉自己回头时的脸颊都是烧红的。
说实话,江晚意害怕应如许问起自己现在是什么想法,只得硬着头皮应了声:“嗯?”
“再不开心的话,可以和我说吗?”
江晚意像是如释重负般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一如往常般笑着答应下来:“好呀。”
积压已久的心理负担不会仅凭一场催眠就全部卸下,很明显,应如许也深谙这个道理。
至于谈恋爱什么的……来日方长。
到家时父母都在家。江晚意已经习惯了夫妇二人的来去无常,却还是隐隐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她回到卧室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被拉开的床头柜抽屉,紧接着便头脑风暴起来——那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好像没有。
不对,江晚意在一瞬间眉头紧锁——烟和安眠药!
与此同时她冲出卧室,沈如云正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摆着一个酒红色的烟盒。
“江晚意,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抽烟,”江晚意一张嘴就感觉到了满满的无力感,她伸手拿过烟盒就要抖出一支烟,“您看看,我真的不会……”
沈如云一把把烟盒抢回来,“扑通”一声丢尽垃圾桶,揉着太阳穴,疲惫地说:“行了,别在我面前点这玩意。”
江晚意沉默下来。
那不是她后来自己买的,而是丁雀的烟,是她的遗物。
江晚意低下头去抹了把眼睛,又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妈,你不相信我吗?”
“我怎么相信你?谁家正经姑娘往床头柜里藏烟?”
百口莫辩,大抵就是如此。
江晚意回到房间里,在床头柜的最深处摸到了那盒安眠药。
烟盒本来是放在那下面的。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抬起头环顾了一圈这么多年她独自生活的卧室,终究还是萌生了搬出去的想法。
江晚意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遇上了不开心的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应如许,一通陌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但江晚意一接电话就知道是谁了……对面的声音实在太过热情:“小师妹!师兄我已经回国了,我实在太过想你以至于迫不及待地就想和你见面!”
“……师兄,”江晚意扶额开口,“你是不是还没习惯中文的用法……”
“哈哈哈哈哈是有点!这都被你发现了!”梁璨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清澈感,“时间地点你定,我都可以!!”
“那就……”江晚意想了想,“今晚七点,地址我直接发给你吧,微信同号?”
“好啊好啊好啊,不见不散——”
江晚意挂了电话。
那年江晚意考了研,成为了林伯生在同届招收的唯一一个学生。
她的同门也并不多,两个师兄。熟识之后才发现林老招学生的标准真是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三人性格各异,简直看不出半分共同之处。
梁璨,性格活泼得不像一个心理研究者。他们同太多阴暗复杂的东西打过交道,而这些事情在他眼里就像过眼云烟,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看得太开了。
他也是真的喜欢这门学科,那时国外的心理学发展更为成熟,因此他一毕业就选择了出国深造。如今回国等于一切从零开始,也难怪林伯生提到梁璨回来会是那副神情了。
另一个师兄叫方时祺,和梁璨相比要沉稳得多,甚至可以说两人的性格完全处于一个对立面。
而这位方师兄,看得太多,也想得太深了。在研三那年,他放弃了这几年来付出的一切,递交了一纸退学申请书,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
……
六点五十分,江晚意已经坐在了“∞”清吧中的桌边。她把手机亮着屏放在跟前,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当屏幕上的数字变成“19:00”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匆匆忙忙地进了门,随后坐到了她对面。
“梁师兄,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将近三十岁的年龄并没有让梁璨变成一副稳重又油滑的模样,如果仔细看的话,甚至能从他眼中寻到一些属于少年人的赤诚和天真。他咧嘴一笑:“光组会踩点儿的话,那不是显得我对你和老师有意见嘛!”
他们点了喝的和一些小食,两个人都按照流程,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
江晚意问:“师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之前刚下飞机。”梁璨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与此同时,一份刚刚炸好的薯条被人端上了桌,他便侧过脸,对着来人道了声谢。
江晚意顺着他的声音抬起头,一时间差点没控制好表情。
应如许徐徐放下餐盘,声音里带着关切:“不是刚回家没多久,这么快就出来玩了?”
“我师兄刚回国,约我见个面,”江晚意也不知道空气里的那股尴尬从何而来,只得硬着头皮介绍,“这位是应如许,高中同学;这位是梁璨,我师兄。”
应如许轻轻挑眉,从善如流地打了个招呼:“师兄好。”
梁璨也咧着一口白牙回应道:“你好呀!”
这之后应如许便走了,江晚意偷偷拿余光瞥他,看他正坐在吧台前和调酒师聊天,似乎没太关注自己这边的动静。
“师妹,我是有正事要说的。”梁璨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江晚意重新看向自己的师兄,竟然罕见地看到了些许严肃。
“我想成立一家心理医院,专门针对青少年的心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