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关于孟舒钰的事,江晚意并未放在心上。
自己的生活总归还要继续,熬夜学习、早起上课、周末弹琴,江晚意循规蹈矩的生活里无非也就这么点事儿。
天气越发的冷了,在十二月还剩两个星期就要结束的那个周日,丁雀罕见地约她一起出去玩。
“可是周一我要上课诶。”
“我知道啊。”丁雀理直气壮,“一辈子规规矩矩地当好学生有什么意思?信我,出去爬个山放松一下心情,你下次肯定考得更好。”
江晚意不信,心里却默默地动摇了。
丁雀见有戏,掐灭了手里没吸几口的女士香烟:“手机给我,我冒充你家长给你请个假,也不算旷课。”
这次爬山之旅就这么草率地敲定下来。第二天早晨八点她们在车站见面,准备乘火车去爬隔壁市的礴山。
车程不过几十分钟,下火车后她们又四处找人拼车,等到山脚下正式开爬已是近十一点了。
江晚意到底年轻,精力十分旺盛,总嫌丁雀脚步太慢,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平台等被落在身后的人:“对了,听说山顶的日出很美,我们怎么不夜爬?”
丁雀手里杵着刚刚买的几块钱一根的登山棍,慢悠悠地上着台阶:“本来是想的,但现在这天气,累不死也得冻死——你慢点吧。”
后来江晚意才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座山,她爬呀爬呀,前面的路总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气喘吁吁地弯下了腰,见丁雀依然面不改色,从容地跟在她身旁,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怎么不累呀?”
女人莞尔:“都说了让你慢点。”
估摸着有两个小时了吧,江晚意又累又饿,连台阶脏都顾不上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行了不行了,歇会儿。”
她从包里翻出自己准备的面包,一口气就吃个精光,紧接着又拧开一瓶矿泉水灌进嘴里给自己顺气。一抬头,见丁雀仍在优雅地细嚼慢咽。
江晚意:“……你这样显得我很呆。”
“急什么,”丁雀在她的注视下依然慢条斯理,“爬个山又不会死,死不了的事儿都不叫大事儿。”
江晚意由衷地赞美:“你真豁达。”
丁雀垂眸一笑:“毕竟多活了十年。”
一路上走走停停,气温虽低,阳光却明媚。江晚意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急了,四周的怪石与流水都是很好的美景,不该被走马观花地荒废掉。
她们到达山顶时,正好赶上了夕阳与晚霞。
礴山实在太高,被染成金黄的薄薄的云层都飘在脚下,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站在“世界之巅”的错觉。江晚意一边累得快要瘫倒,一边又忍不住连连惊叹:“真的好美啊……”
山顶的空气很清新,将江晚意从头到脚“洗”了个透。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竟然是佩服古人能在如此时候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句。说实话,她在第一时间想表达的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卧槽真美。
仿佛遵从身体的本能一般张开双臂,将一切光晕、白云和隐没其中的树影都揽入怀中。丁雀也是如此。
除了腿脚上的隐隐酸痛外,刚才身体疲倦好像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丁雀在此时将眼睛挪开了美景,扭过头问江晚意:“值吗?”
江晚意笑着回望:“一个字。”
她拉着丁雀拍了好多照片,由于兴奋,话也比平时多了些:“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就是一登顶,感觉世界上的事也不过如此,一切都看开了。”
丁雀赞同地“嗯”了一声:“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们卡在缆车即将关闭的节点下了山,车里的四周透明,在巍峨的群山之间缓缓穿行。
丁雀的故事不长,或者说,她只是用很简短的句子概括了自己目前的一生。
她就出生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贫困县里。说来也讽刺,明明隔壁的新京市那么繁荣又奢华,但在与之相隔不过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居然还会存在连水泥路面都铺不完全的小村庄。
“对了,知道我为什么叫丁雀吗?
“我出生的那天,我爹看见路边上有只刚刚死去不久的小麻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它都有啊,就取个‘雀’字吧。”
那男人不是个好人。
他酗酒、家暴,非要说有什么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不赌博。
可那又怎么样呢?眼前的路依然漆黑不见天日,终于有一天,她母亲实在无法忍受,偷走了十几年来辛苦积攒的私房钱,来到了位于新京市边缘的一个小地方。
钱也仅仅是攒的时间久,数目并不多,甚至不够相依为命的母女二人找到一个免受风吹雨淋的容身之所。
还好那时候查的不严,母亲便偷偷的用铁皮搭了一个小棚子,好歹也有了个能睡觉的地方。
那钱都用来干嘛了呢?
当然是供女儿读书啊。
其实丁雀并不喜欢去学校,大概她骨子里就是叛逆的,一想到要去学校装老师眼中的乖学生就浑身难受。
可她见不得妈妈失望的眼神和流泪的模样,女人这一生已足够辛苦,她不能让她再陷入更绝望的深渊。
甭管是真学还是装学,总之丁雀顺利地念完了九年义务教育,还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高中,优异到可以免除学费的地步。
虽然不是什么重点高中,但母亲依然高兴地流了泪。
希望似乎就摆在母女面前。
如果生活是一本小说,那么作者定然不会甘心故事就这样平淡的结尾,毕竟跌宕起伏的情节才更吸引人心。于是在丁雀十七岁那年,母亲被查出罹患肺癌,晚期。
没有钱可以再拿来治病了。母亲一下一下顺着女儿的头发,眼睛里全是遗憾:“我这些年打工攒下的钱,应该够你念完高中了。也好,也好。”
结尾是一声轻轻地叹息。
只有丁雀在深夜里不甘又无声的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么对我们!我不甘心啊!!!
忘了是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她顾不上擦净糊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攥着拳头暗暗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要搏一搏。
丁雀找了一份儿工作,酒吧驻唱。
她名字叫“雀”,声音却像百灵,这是从前的声乐课老师曾夸过她的话。那个酒吧有个御用乐队,名叫“荒漠”。几个成员染着颜色各异的头发,唇钉文身怎么离经叛道怎么来,但人竟然出乎意料的还不错。
他们收留了这个唱歌好听的小妹妹,还教会了她弹吉他,第一首歌叫《恰似你的温柔》,这个歌名总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
虽然还不知道未来的路要如何去走,可有了一技之长也总是好的。
她白天在校学习,晚上放了学就跑到酒吧去,收入还算可观。有段时间台下经常坐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男人,出手阔绰,给她打赏了大笔的钱。
有天工作结束后,她跑到台下去,特意向那个男人道了谢。
丁雀知道了他叫李承裕。
她毕竟精力有限,之后几次的考试成绩下降了不少。她又经常往家里拿钱,纵使信任女儿,母亲也少不了要怀疑。
丁雀骗她说自己每天晚上都去饭店洗盘子,这些钱你拿去买药、化疗,一定能有希望的。
母亲的眼睛里盈着泪光。
变故就出生在一天晚上。母亲担心丁雀年纪小,在外面被人骗,总是不能真正的放下心来。于是在那天她请了两个小时假,在放学时分侯在学校门口。
打工辛苦了一天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走进了一个灯红酒绿的酒吧,她趁乱挤进去,看着在台上弹琴唱歌的女儿,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自己印象里的稚嫩。
她突然发疯一样地冲了上去。
“我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丁雀的脸上捱了一巴掌,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音乐骤然一停,蹦迪的、喝酒的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台上,好在一旁的dj反应很快,贝斯手和鼓手也迅速配合,场上不明所以的人们又重新陷入了狂欢。
吉他手起身把母女拉到了一旁没什么人的角落,试图帮丁雀说话:“阿姨,小雀儿就来唱唱歌,她没学坏,您不用着急……”
话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儿心虚。他突然意识到女人的目光似乎一直盯着某处,随后才反应过来,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钉。
“跟你们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女人的嘴唇翕动着,“这叫没学坏?”
丁雀跟着母亲沉默地回到了家。只是她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是,那是她与母亲的最后一次对话。
母亲没挺过那个寒冷的冬夜,她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脸上犹有泪痕。
在荒漠乐队的帮助下,丁雀处理了母亲的后事。
那几天她没去上学,迷茫地在铁皮房里坐了许久,然后才想起来要把屋子好好打扫一下。
她在母亲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沓钱,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唱歌挣来的钱,数了数,一分没少。
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丁雀恍惚地想,病死的?
还是……被我气死的?
她以为自己为母亲挣了良药,可辛苦许久,那一张张钞票却变作了催命符。
十七岁的丁雀蜷缩在妈妈的床上,多希望这是一场不久就会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