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
江晚意吸了吸鼻涕,走进了这家荒漠琴行。
房间整体是木色的,倒是符合“荒漠”这个名字。一进门处就是一个小得有些逼仄的吧台,吧台的后方是个顶天立地的弧形书柜,围住了紧挨着墙面的一小片空地。
江晚意不由自主地放远了视线,环视了一下四周——三面墙上都挂着吉他,中间的大片空间则是松松散散的摆了几把高脚凳,每个凳子前都放着谱架,看得再仔细些,甚至能看到翻开的曲谱上跳跃的音符。
她的嗅觉被浓郁的咖啡香气占据,然而当她不自觉地吸鼻子时,还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酒香。
女人一进门先是钻进了吧台,这会她忍无可忍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抽,不耐烦地丢到江晚意面前。
江晚意不客气地抽了两张纸,总算是感觉鼻子通了气。但打嗝还没有止住,她眼巴巴地看向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姐姐,嗝,水。”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酒味的来源。女人举起了个玻璃酒瓶,大剌剌地递到她面前。
“……”江晚意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姐姐,嗝,你在,嗝,逗我吗?”
女人总算是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充满厌世气息的笑。她没再逗江晚意,拿出一个纸杯来,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那边的饮水机接水。
一杯凉水下肚,止住了江晚意的哭嗝,也止住了她的眼泪。她站在饮水机旁,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瞟着女人,见她面无表情地点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刚送到嘴边,紧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皱着眉把烟掐灭了。
女人看向江晚意,光明正大地和她对视,冷冷地问:“鼻涕擤了,水也喝了,还不打算走?”
江晚意随手把纸杯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又很自觉地搬了把高脚凳到吧台旁边。她坐上去,两手交叠放在桌上,瓮声瓮气地问:“姐姐,你也心情不好吗?”
“知道还不快走?”
江晚意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哪来的这么厚脸皮,她竟然还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脱口就是一句:“那我想跟着你学吉他,可以吗?”
女人盯着她看了几秒,到底还是一点头:“行,可以。”
她拿起笔就要开单,还没等她问,江晚意就自己跑到她身边,对着收据上字一条一条报出了自己的信息。
“江晚意,电话186……,嗯,先报一年吧,我要一对一,多少钱?”
女人报了个数。
江晚意爽快地扫了二维码,下一秒就响起了冰冷的机械女声:“支付宝收款……”
女人大概是和各种孩子的家长扯皮惯了,没见过这么利落的学生,一时间盯着江晚意愣了几秒,总算是流露出一些别的情绪来。
女孩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但她很显然对自己即将要学习一个新的技能充满期待,竟然再也看不出刚才的悲伤。她歪着头想了想有没有别的需要补充的,紧接着又道:“我是不是应该买一把吉他?和你一样的就可以。还有上课时间……周日晚上你有空吗?”
女人的眼睛漆黑如深潭,突然蹦出来一句:“我以为你在开玩笑。”
“哦,没有,”江晚意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周日晚上你有空吗?”
见女人又是一点头,江晚意冲她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她推开门就要走,却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一个激灵,又关上门退了回来。
原来是有话要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姐姐。”
女人抿了抿唇,吐出两个字:“丁雀。”
时间不会因为江晚意的期待就突然变快,她艰难地捱了两天,总算是盼来了周日晚上。
秋日里露寒霜重,她推门走进琴行的一瞬间挟裹了一大股寒气。好在这间屋子十分温暖,让她冰凉的手得以冒出丝丝暖意。
丁雀从弧形书柜后走出来,见到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来了?”随后扬扬下巴,示意江晚意看向中间那面墙最中间的位置,“你的琴。”
吉他通体木色,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木纹,看上去十分有质感——摸上去也是如此。
江晚意随着丁雀走到那面墙前,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了那把琴,小心翼翼地抱着它,生怕哪里磕了碰了。
丁雀示意她坐下,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是要好好爱护,但也没这么脆弱,不用太紧张。”
她自己也在一把高脚凳上坐下,江晚意的第一节吉他课就这么开始了。
江晚意注意到丁雀拿起来的琴:“姐,你的琴怎么跟我的不一样?”
丁雀低头看了一眼:“哦,我有很多琴,这是随手拿的。”她掩着嘴轻咳了几声,又补充道,“你那把和我的第一把琴是一样的。”
或许因为自己是初学吧,江晚意没太纠结这件事。
丁雀大概是真的爱吉他,她动作轻柔地纠正着江晚意的手型,在讲起要点时的语气也十分温和,跟周五那晚的不近人情判若两人。
她低着头,烫成了大波浪的长发垂在她的颈侧、胸前,柔软的向下蜿蜒着。她露出来的一面侧脸棱角分明,却不似初见时的冷酷——嫣红饱满的嘴唇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轻轻一抬眼,风情又妩媚。
如果……如果她的手里再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
江晚意恍惚地想着,眼前的女人逐渐和那个坐在门口弹琴唱歌的身影重合。
这才是她与她真正的初见。
丁雀的手指在几根琴弦之间轻轻地跳动,形成了一小段好听的旋律:“‘53231323’,你试一下。”
江晚意试着拨弄琴弦,有些意外它的简单:“就这样?”
丁雀嗤笑一声:“这是基础,你还打算一上来就弹巴赫呀?”她拿着吉他站起身,扔下一句话,“你先练,练好了就学第一首曲子。”
江晚意问:“怎么才算练好?”
丁雀已经走到吧台处,回头笑了一下。
“练到你做梦都是它。”
江晚意突然就特别佩服达芬奇——她觉得不停地画鸡蛋和不停地弹“53231323”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达芬奇梦里会不会都是鸡蛋。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可手上的动作却依然没停,甚至连一个错音都没有。
丁雀把她叫醒:“这么给我面子,真做梦啊?”
江晚意本来以为丁雀会生气,但没有。她把打印好的谱子放到江晚意面前的谱架上:“教你第一首歌。”
江晚意看着白纸上的第一行黑字——恰似你的温柔。
丁雀已经坐上了高脚凳,她的面前没摆谱架,显然已经对这首歌烂熟于心。
吉他声低沉缓慢,像温润的水。
江晚意偷偷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丁雀低着头,眼神地焦点落在地板某处。她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哑,缱绻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她蹙着眉,时不时低低地咳嗽两声,融进这首本就带着悲伤意味的曲子里,竟然凭添了些说不出的味道。
江晚意的手指在琴音终止时恰到好处地摁下了录音键,随后若无其事地把结束录音的手机重新揣进兜里。
一曲终了,女人终于抬起头:“怎么样?这首歌很简单的。”
江晚意却向前探了探身子——面前人的眼睛里盈着潋滟的水波,她本以为是灯光的倒影,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丁雀,你哭了吗?”
丁雀没否认,反而大方地把手往眼睛上一抹:“是啊,怀念邓丽君了。”
江晚意顺着她的话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追问。她的五根手指依次搭在琴弦上,小心翼翼地按照曲谱上的数字拨动琴弦。她生怕出错,几乎是头抬一下,再低下去看着自己的手,弹出来的就只有简单的音节。
偶尔在她反应不过来时,丁雀会在旁边出声提醒:“三弦……五弦,好,咳,稍微快一点。”
如此断断续续地将音节排列组合,勉强拼凑出了一首完整的曲子。江晚意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沁出薄汗的额头。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觉那首曲子真的很简单,简单到她也可以和丁雀一样倒背如流,低沉的旋律如同刻入她的骨髓一般,每每午夜梦回都在弹奏。
琴弦仍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仿佛仍有余韵。丁雀张了张嘴,似乎正要提什么意见,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吓得江晚意赶紧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
丁雀一只手接过水,另一只手仍是捂着嘴断断续续地咳着。她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跟江晚意说句话:“好了,咳咳咳,时间也差不多了,下周再见吧。”
江晚意默默地把东西收拾好,背起自己的琴包,踌躇许久还是说了句:“记得保重身体。”
丁雀点点头,直到目送江晚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才终于转过身来,放下了一直掩在嘴边的手。
她盯着手中的一抹殷红,神情冷漠地抽了张纸巾,只是无言擦净。
到家后的江晚意摁亮卧室的灯,突然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
“平时有空记得多练,有任何问题随时来琴行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