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来访
江晚意连电话都来不及打,匆匆编辑了一条微信,告诉褚楚今晚有事不能赴约。
她只顾着赶路,匆忙之中竟没注意到口袋里亮起的手机屏幕。
小楚儿:刚好我也有事去不了了,下次再约吧【凋落的玫瑰】。
江晚意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林伯生正在屋里等她。
老人家见抬头看了她一眼,慈祥地笑了:“小江,昨晚没睡好啊?”
江晚意没想到老师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没有,不影响工作。”
“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我一向信任你,”林伯生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很聪明,待会儿见到来访,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案子非你不可了——对了,资料看了吗?”
江晚意点头:“刚刚在路上已经了解过了。”
林伯生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年轻人已经调整好状态,目光清明澄澈,全然看不出一点儿疲惫的痕迹。
他满意地点点头,迈着步子走出了办公室。
江晚意回到座位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明媚的笑容。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后站着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
女生没有敲门,没有说话,毫无波澜地看着江晚意,随后走到江晚意对面的皮椅旁,僵硬地坐下。
她们两人都未开口,彼时窗外的暖光透过一层薄纱柔柔地照进屋内,空气中十分安静。
半晌,面前的心理医生缓缓开口,说的却似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来啦?路上有没有堵车?”
女生的眼珠微微偏转,迎上了江晚意的眼睛。
她点点头。
江晚意微微一笑:“不用紧张,”她目光沉静,似乎又带了些探寻,“我们聊聊天吧。”
“你叫什么名字?”
“彭小喧。”
“我叫江晚意,”医生的声音依然平和,“是新京本地人,今年二十五岁,研究生刚毕业,你呢?”
这跟她想象中的心理咨询不太一样。
年轻的女孩可能因为许多原因——学业、家庭亦或是青涩的少女心事——这些带着鲜明青春印记的东西或许在时不时困扰着她,当她忽觉生活黯淡蒙尘时,终于决定寻找自己的光——尽管她有些害怕这未知的过程。
彭小喧微微舒展了自己因为紧张而有些佝偻着的肩膀,声音很小地开始了自我介绍:“我十六岁,上高二,我,我成绩不太好。”
其实这些信息资料上都有,但江晚意的目的,就是听她自己说出来,一步一步敞开心扉。
然而还没等她回答,彭小喧就问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向我这样介绍自己,”女孩的声音很轻,“不怕我不信任你吗?”
江晚意迅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和医院的患者一样,心理咨询的来访通常也很看重咨询师的资历,而自己似乎太年轻了。
“小喧,”江晚意开口,她身体微微前倾,无形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彭小喧的眼睛,声音虽低却清晰,“你会信任我的,就像信任你自己。”
仿佛只在一瞬间,刚才还有些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面前的女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不少。
“我初中的时候还,挺厉害的吧,”她开口,只是声音依然细如蚊呐,“但到了高中,成绩突然一落千丈,特别是数学。”
“我喜欢文科,可是我的父母逼着我选了物理,说学理科以后才有出路。”
彭小喧闭上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高二文理分班后,我的成绩再也没上过本科线。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大把大把掉头发。”
她又把眼睛睁开,无法聚焦般的地半阖着眼睛,看向地面。
“可是我的父母不理解我啊,”她喃喃道,“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不努力。”
江晚意开口把女孩拉回现实,她的声音让彭小喧不由自主地想象成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温润又柔软:“成绩的不理想,父母的不理解,学习压力过大导致内心过于焦虑,是这样吧,小喧?”
“有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点,无论学生、老师还是家长,几乎所有人都会首先认为是成绩不好导致的内心焦虑,但事实上,”江晚意顿了顿,“它们互为因果。”
“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小喧,你能明白的,”江晚意目光依旧平和,她微笑起来,“我知道现在无论是让你好好学习,还是让你不要焦虑,都是徒劳——所以我的建议是,好好给自己放个假吧,哪怕只有一天。”
有一瞬间,彭小喧仿佛从江晚意的目光里看到了很多别的东西,重要的人、难忘的回忆,或是在和她一般年纪时的放肆,都从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倾泻出来。
“你的家长对你的情况有了解多少?”江晚意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一般来说,青少年进行心理咨询都应该有家长陪同。”
“他们不知道,我拿自己零花钱来的,”说到家长,彭小喧没有过多的情绪,淡淡道,“他们不了解我,但物质上从不亏欠我。”
江晚意低头,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什么。彭小喧盯着她的笔尖,有些犹豫着开口:“江医生……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江晚意抬头看着她。
少女咬着下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我来做心理咨询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家长?”
江晚意没立刻回答,房间里一瞬间就静了,彭小喧只能听得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随后江晚意手指点在刚才写字的纸条上,伸手向彭小喧的方向推过去。她的眼睛又亮又温柔,看着彭小喧,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彭小喧看着那张纸,上面写着江晚意的联系方式。
——不是名片。
她抬起头,莫名就红了眼眶:“……谢谢你。”
“不客气,”她们四目相对,江晚意最后说:“有问题的话,随时联系我啊。”
她起身,走到彭小喧身旁,向她伸出一只手:“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帮助到你。”
彭小喧仰起头,夕阳的余晖透过江晚意的发丝,又将零星的温暖洒在了自己脸上。
阳光一直是这么温暖的吗?她突然想。
如果一直是的话,就好啦。
送走了彭小喧,江晚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窝在办公椅上。
她想起林伯生的话——“见到来访,你就知道这个案子为什么非你不可了。”
因为真的太像了——她牵起彭小喧的手,就像是牵起了穿着校服的自己的手。
她闭上眼睛,眉头微微蹙起。
渐渐地,她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周身都轻飘飘的,像是陷入一个巨大的空灵的幻境里。吉他声缓缓流淌在耳边,女人的声音慵懒低哑,说不出的味道。
江晚意却是条件反射般喊出了声:“……丁雀?丁雀!”
没有人回应她,可歌声未完。
“……让它淡淡的来,让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江晚意猛地睁开眼睛,本来只想闭目养神,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梦境中的吉它曲没有随着江晚意的醒来而消失,反而更加真实。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机没开静音,于是连忙接起电话。
居然是傅乐安。
江晚意首先是一阵心虚——毕竟她和褚楚同时放了人家鸽子。
“喂?”电话那头的男声已经不似高中时张扬,变得低沉了不少,“江晚意吗?”
“是我,怎么了。”
“原来还是这个号码,”不知道是不是江晚意的错觉,那边的声音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应如许这几年怎么联系不上你?”
江晚意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你打这个电话,”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单纯地想聊闲天?”
“那倒不是,”傅乐安立刻否认,随后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这几天,没见到应如许吧?”
“我见不到他,应该是件很正常的事吧。”江晚意冷静道。
“嗯……也不算正常,毕竟有的人,你不想见他,他也会想方设法出现在你面前。”
江晚意不自觉捏紧了拳:“我挂了。”
好贱啊啊啊啊啊!!
傅乐安装无辜:“可是某人刚刚放了我鸽子诶。”
“行,”江晚意咬牙,“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对面终于放肆地笑出了声:“好了好了,不卖关子了,”他报复完了,终于开始说正事,“据我所知,他国外那个青梅竹马要来新京医科大读研了——你也知道应如许在国外学的医,这几天已经在医科大附属医院入职了吧?”
“那么,”傅乐安悠悠道,“近水楼台,他忙前忙后地张罗一下,也是应该的吧?”
江晚意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嗯嗯好的,知道了。”
抬手就是挂了电话。
傅乐安听着耳边的忙音,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
他知道某人只是面上听着云淡风轻而已。
叫你放我鸽子!
他靠在吧台边,刚把手机摁灭准备收起来,忽觉一只胳膊轻车熟路地揽上了他的肩膀。
他顺着胳膊望去,应如许噙着微笑的脸映入眼帘。
“青梅竹马?”
“忙前忙后?”
“近水楼台?”
他动作堪称轻柔的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傅乐安,你是不是兽医当久了,不知道怎么说人话了?”
傅乐安谦虚地欠了欠身:“应老板哪里的话。”
应如许把胳膊从他身上拿开,直起了身子,背靠着吧台。
他低语:“不过,也好。”
“什么?”傅乐安没听清,“但是之前也没见你那么怂啊……你还有什么顾虑?上去猛追啊?”
“这话也送给你。”应如许轻飘飘地看他——这是他的惯用招数,意思很明显,他俩半斤八俩,谁也别笑谁。
傅乐安刚才还春风得意,被他一说,一下子就成了泄了气的皮球:“别说了……”他声音闷闷的,“我真的配不上褚楚。”
应如许没立即接话,半晌才淡淡开口:“你要是真喜欢她,就别说配不配的上这种话。”
傅乐安低下头,应如许这看似没说完的半句话形成了一个弹幕,在他脑子里飘啊飘。他乱得要命,连忙扯开话题:“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再直球点,现在这样可不像你。”
“不想让‘我喜欢她’变成她喜欢我的理由,”应如许脱口而出,而他说这话的神色几乎堪称温柔,“我希望,她永远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
傅乐安愣住了。
他记忆中的应如许嘴臭性子硬,永远好强,永远骄傲又臭屁,他总是坐着年级第一的宝座,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其实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学不会的?”
许多问他学习方法的人只得一口老血喷出,这句话几乎就是明晃晃地摆明了——老天爷非要追着我喂饭吃,我也没办法。
除了江晚意。
江晚意这人,很明显的天赋不如应如许,而且有偏科的致命缺点。但她就是努力,甚至比应如许更好强——她一定要把应如许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
也正因如此,傅乐安实在无法想象应如许会把自己放在一个“被选择”的位置。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把上面那些想法跟应如许说了。不过他润色了一下,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谄媚。
应如许听了,高高扬起一边眉毛:“傅乐安,你在心里就这么编排我的?”
傅乐安面色微囧:“你当时表现得就是这么狂好吗……”
应如许立刻在心里反思了一下,倒是难得地说了句人话:“其实我觉得是你们把我神化了,也并不是没人能超过我啊。”
他说完就准备离开,傅乐安伸手拉了他一把:“你下班之后不是没事儿了吗?”
应如许已经迈出了一只脚,闻言又回头,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是啊,本来是没事儿的。”
他突然微笑起来,只是目光冷淡,像是含着刀片:“你一个电话,不是给我整出事儿了吗?”
傅乐安仍立在原地如遭雷劈,应如许不再理会今天多次遭受打击的好兄弟,摆摆手,潇洒地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