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义无反顾地去爱
异空间的通道口消失了,外面因为爆炸,碎石和金属碎片乱飞,整个空间的气温高得吓人,黝黑的异空间通道外是灰得不能在灰的天空,榛桐隐约听到劈里啪啦雨滴砸在城市天幕上的声音。
异空间通向中心广场,榛桐走到异空间边缘,却发现异空间外迎接他们是黑压压的警卫和军队,先一步从通道内出去的黑刺和镜蛇他们已经被羁押住,因为不服,镜蛇疯狂挣扎着,一旁的警卫员却先一步给他戴上了异能限制环。
站在军队最中心位置的正是江屋,他不仅要指挥军队将周围的民众清到隔离线以外,还要下令让所有武器对准异空间内,以防里面的人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尽管裴穆的肩膀一直抵在出口处,但当榛桐出现在人群视野中的时候,她依然听到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那是异能者吗?我靠,好吓人。”
“你什么时候见过仿生人异能者?应该是被污染的仿生人吧。”
“救世主怎么和污染物站在一起?军队搞错了吧。”
榛桐早在战斗结束时就已经收起了鲜血淋漓的翅膀,但当她揉搓酸涩难忍的左眼时,榛桐无可避免地碰到了下巴的位置,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下颌已经被被粗硬的羽毛覆盖。
虽然看不见自己现在的外貌,但榛桐想也不用想地,在正常人类眼里她该是怎样一副怪物模样。
榛桐拥有超人类的心态,她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她是一个用强大和自信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战士,可哪怕如此,当她感受到人类将她排挤出去的一霎那,她竟有种最脆弱的地方被人发现,再撬开砸碎的感觉。
一直以来她的目标便是与人类和平平等地共存下去,为此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可现在,她因为这副模样被人类所忌惮。
榛桐直到现在也感受不到情感,哪怕生理性的眼泪从左眼留下,但她内心并未有撕心裂肺的感受,她只能判断出自己难过和不舍的情绪,这一刻,悲凉感和恐慌感一起涌向榛桐,她定在原地,在心底对自己进行了审判。
你是个冰冷的怪物,榛桐。
如同一直以来追寻的东西被划上了句号,哪怕她强大到可以转头就走,不会有任何人可以抓住她,她却被钉在原地,怎么也无法往外迈出一步。
直到她的面前罩下了阴影。
榛桐的视野被一双满是干涸血液的手所占据,带着人类独有的温度,衬衣冰凉粗砺的质感轻轻地落在榛桐的脸上,对方如是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擦掉了她脸上的液体。
榛桐抬头,发现裴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为了和榛桐对视,裴穆微微欠身,不惜压迫腰上的伤口,他也要看着榛桐的眼睛。
裴穆脸上并没有表情,面部的轮廓却是柔和的,没有颤抖,没有犹豫,在所有批判的目光下,裴穆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侧。
榛桐这才发现,裴穆今天并未穿象征救世主队伍的工作服或是军装。
“准备迎接好他们对我们的审判了吗?榛桐。”裴穆的眼睛有种别样的能力,幽深得仿佛能将所有东西都吸引进去,但此时此刻,却带给榛桐莫大平和的力量。
而榛桐不知道的是,她在裴穆眼里亦是力量的源泉。
裴穆拥有预言能力,在他眼里,所有的场景就像是被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电影,枯燥、乏味且痛苦。
当他躺下的时候,他看到至亲死于他手的场景;当他坐进车内的时候,他看到队友死去的面孔;当他看到照片的时候,他预料到了苏维的死亡。裴穆想过改变未来,可无论他怎么尝试,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情绪在预言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消耗完毕,裴穆知道,当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只能平静地接受。
不断看见,不断接受,不断失去裴穆像是被命运诅咒的人,不敢拥有,不敢奢望,然后一次次看着在乎的人从他身边离去。
直到几分钟前,预言第一次被打破了。
本该死于爆炸中的他,在转身的一瞬间,却看到了新的延续。
紧接着,榛桐像神一样降临在他的身后,解除了他身上的诅咒。
“裴穆,离开那里!否则我将在这里下达上级对你的处理。”看着迟迟没有关闭的异空间,江屋用黑色呼叫器喊道。原本出于对裴穆的尊重,江屋想私下处理裴穆,可现在裴穆一直用身体挡住榛桐,显然妨碍了他们的行动。
虽然在榛桐可能出入的各个地方都做了部署,但江屋仍然害怕榛桐再次利用异空间逃跑,语气不自觉间带上了命令的意味。
可裴穆就像是听不见那样,只是抬起榛桐的手指,看着榛桐的眼睛,小心求得意见地问道:“可以吗?”
榛桐没有回答,只是用自己的手掌贴上了裴穆的手掌,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能让裴穆松气。
“救世主,你在发抖。”看着两人就交叠在一起的手,榛桐平静地陈述道。
“榛桐,我也会紧张。”
裴穆的动作已经代表了一切,看着两人的举动,江屋暗骂了一句“疯子”,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开始宣读上级对几人的处理。
“国安局局长苏维,在任职期间泄露国家安全机密,贪污受贿并罔顾生命,严重违背了自身职责,现强制革除苏维的职位,并判处苏维无期徒刑。”
“救世主裴穆,涉嫌身份造假,由于其父母在二十年前牺牲自己,于埃特尔矿难中牺牲自己,救下先知和最高执政人,按照《英雄遗嘱维护法》,最高执政人必须执行裴穆父母的遗愿,而当时裴穆父母的遗愿只有一个:‘让裴穆成为救世主。’而现在,裴穆在全国最严重的贪污受贿案中选择包庇罪犯苏维,经伊甸园协商后表明,裴穆不再配成为救世主,因此革除裴穆救世主的身份和其所有的任职职位。”
江屋的声音很大,这使得周围所有人都听到了江屋的审判,一时间周围此起彼伏的,都是不可置信的声音。
而榛桐也在第一时间看向裴穆。
她终于知道裴穆当时在矿洞底下为何会出现那异常的表现。
二十年前,裴穆的性命为裴穆的前程做出了牺牲,而那时的裴穆因为太过年幼,无法做出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裴穆执意地不以救世主自称,就是因为“救世主”这个身份后面承载了无法承受的东西。
所以在雪山矿洞底下的时候,在高烧到影响判断的情况下,裴穆才会一直重复着“我不能走”这样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穆一直没从那场大火中走出来。
“江屋!你他妈混蛋!”听到江屋对裴穆的审判,无法接受的却是苏维,他两拳干翻一个警卫员,然后冲上前攥紧了江屋的领子,“枉你跟了老子这么久,告诉费哲,有本事冲我来,革除裴穆的职位算什么本事?那狗东西关系网都翻烂了也才找得到裴穆这一丁点错误,狗东西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
“苏维!”看到苏维冲到射击范围内,情急之下就要将他知道的那些秘密全部公之于众,裴穆突然吼道。
苏维在盖娅底下卧底了很久,一旦他现在就把盖娅和费哲之间的交易说出来,周围人哪怕被震惊,最后也会因为什么也做不了,而将这个作为普通的谈资。而苏维也会因为知道太多而被追杀,一下子,他们所有的优势将会转为劣势。
苏维并非不懂,只是因为在战场上较久,练就了他直来直往的性子,裴穆的声音在一瞬间将苏维的理智拉了回来。
而也就是这时候,苏维看到被攥紧衣领的江屋神情凝重地朝他摇了摇头,在将他手扯开的瞬间,江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苏维的手里。
随后,苏维被第一时间推回到了警卫员手中,而江屋则在理了理领带后,继续说道:“仿生人榛桐,严重违背了《联邦法》、《仿生人条例》等多个条例,背负的刑事案件高达十余起,严重危害了社会安全,于此,伊甸园决定对榛桐处以死刑。”
江屋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周围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出现了巨大骚动。
“怪物!”
“骗子!”
这两个名词不仅仅是在说榛桐,也是在说裴穆。裴穆救世主的形象根深蒂固,在许多人的心里,救世主就是他们逢生的希望,可现在却说这个希望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时之间大部分的人都不想接受。
周围的话越骂越过分,甚至到侮辱父母的程度,榛桐皱紧眉头,下意识想要动手的时候,却被裴穆按住。
“我接受我的审判。”裴穆的声音说得并不费力,他开口的一瞬间,身边的一切自动安静下来,像是山倒塌的瞬间,周围寂静无声。
“因为无悔,所以接受所有指责。”裴穆从兜里摸出肩章,将那黑底二星的肩章放在手里,然后将手指落在星星上,沉声道:“这一颗,是我的父母,另一颗,是我的姑姑,如果今天我杀掉了苏维,苏维将会变成第三颗,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六岁的时候成为救世主,到现在已经二十年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从未违背自己的信仰,但现在,我没变,我坚守的东西出现了改变。从今年5月7日到现在,从阿尔瓦罗到永乐城,死亡人数已经高达3160人,比以往死亡人数比例多出30,而这其中,有2550个人类的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但他们却因为伊甸园的决策失误而死,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们的国家正在走向腐烂。”
“我接受各位对我的审判,因为我对我的选择并不后悔。哪怕今天费哲没有对我进行革职,我也会向伊甸园正式提交我的离职申请。并且,从现在开始,我将正式向伊甸园宣战。”
裴穆的声音很低,像是一记闷锤一样敲在所有人的心底。哪怕浑身是伤,脸色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极其难看,但裴穆却从未给人落魄的感觉。
他不是被拉入脏污的雪,他是不可撼动的青山。
“另外,江屋,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江屋没想到裴穆会突然将伊甸园扯入漩涡之中,这已经是他权限以外的东西,一时之间他有种被裴穆压住的感觉。
“你们要执行死刑的仿生人已经死了。”
“死什么死?她不是就站在”
不等江屋说完,裴穆打断了江屋的话:“她现在已经不是晖光生物科技公司的仿生人了,我购买了她,她的处理权现在在我手里,而我,一早就将她处理掉了。”说完,裴穆将一纸处理书递到了江屋眼前。
而处理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仿生人榛桐已被裴穆处理。
裴穆这话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处理书已经在他面前,他的确无法对榛桐进行官方裁决,除非他能捉到榛桐。
但那可能吗?
江屋手上对榛桐的裁决书因为裴穆的话突然变成了一张废纸。
眼看江屋败下阵来,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这不切实适宜的欢呼声一经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榛桐抬头,发现在人群中,齐家人借着喻灼和玫夏的玫瑰藤来到人群上方,举着红绸,高声地朝榛桐欢呼道。
在齐家人旁边,还有陈雪,喻灼,玫夏,安佳,黑市的人,还有一批货车司机,在缄默的众人中,他们的欢呼显得又尴尬又无力,但他们仍然高举着手臂,吸引着榛桐的目光。
齐三站在最前方,举起绑了红绳的手腕,然后朝榛桐竖了个大拇指。
“那是榛桐!是我妹妹!”榛桐听到齐三骄傲地说。
哪怕榛桐的一半身体都是残破的机器零件,哪怕榛桐的脖颈被羽毛占据,在齐三眼里,这些都没关系,因为那是榛桐。
“去吧。”看着蠢蠢欲动的榛桐,裴穆说道。“我在这里,他们不会做什么。”
于是榛桐张开双翅,在逃窜的人群间,她大大方方地拥抱了她的家人。
而在拥抱齐正碧的时候,榛桐将口袋里的一个红布包交还给了齐正碧。
红布包里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护身符,里面只有一根项链。
只是那一根项链翻开,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
双眼皮,高鼻梁,齐刘海,因为记得潜伏进齐家时,江屋对齐正碧孙女的描述,所以仅一瞬间,榛桐就认出了那是齐正碧真正的孙女。
这根项链一直被齐正碧戴到胸前,那时榛桐以为那只是一个简单的装饰品,而不知道里面就是齐正碧孙女的照片。
哪怕是一个有认知障碍的人,每天看着真正孙女的照片,在有录音机的情况下,也不会在犯病的时候,将其他人认成自己的孩子。这是榛桐了解到的事实。
而齐家人对榛桐隐瞒的另一个事实是,其实齐三是“幺幺”,齐燕也是“幺幺”,齐又也是“幺幺”,他们都是被齐正碧捡回家的“幺幺”,为了守护他们的自尊心,让这些人理所应当地有一个真正的家,齐正碧利用思念孙女的理由,将他们带回了家。
齐正碧很早的时候就被污染物夺走了双亲,她借住在亲戚家里,因为物资贫乏,她总被亲戚家里人嫌弃,那时齐正碧就爱往家里捡东西补贴家用。
而当齐正碧在老年的时候又碰到了被社会嫌弃的境地,于是她捡走了齐三,她获得了被需要的价值,正如她当年靠捡垃圾捡起了自己。
而榛桐,是她在街上捡的最后一个孩子。
当齐正碧交给榛桐的那一刻,也意味着齐正碧放下了过往。
齐正碧没有收下红布包,反而将项链带到了榛桐脖子上,为了和榛桐相逢时保持清醒,她一遍一遍地听着录音机的内容,最后得以体面地说道:“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当初为什么选择留下我?”榛桐只有这一个问题。在晖光生物科技公司仿生人部门的时候,榛桐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开了这个红布包,那时她便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齐正碧为什么选择她?
“其实那时我感觉到你是为我来的,因为你长得和幺幺太像了。可那时你浑身脏兮兮,跟个小狗一样,看到我受欺负下意识就想冲过来帮我,那时我就想,这应该不是个坏孩子,况且,我就是一个老太婆,你能图我什么呢?于是我就将你带回了家。”
齐正碧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躯抱住了榛桐,这一次,她叫出了榛桐的名字:“榛桐,不要害怕,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
之后,齐燕也抱住了榛桐,紧接着是齐又、齐三,当榛桐觉得周围呼吸都变得稀薄的时候,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齐三之前对她所说的话。
要义无反顾地爱爱自己的人。
无论是黄皮肤、黑皮肤、有胎记、有残缺、还是没有情感,是否有价值,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爱不在乎。
她是不是仿生人不重要,因为她是榛桐这一点无法改变。
此时,符叙的咒言好像灵验了,榛桐真的短暂地获得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