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梦依稀历历如昨
皇帝去接楚睿卿的时候,蓝彤已命人请柳崇杰入宫。
楚睿卿回到宫里,看到柳崇杰,用力一拥。
皇帝看他们三个,永宁三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如今已过近二十年。那些年少意气,对酒豪饮的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李珺珵看着这几个,他们也曾如自己一样风华正茂,心中装着家国天下。而今,已过不惑之年,仍有少年时慷慨陈词的浩然之气,只怀中的豪情,目中的璀璨,渐被风沙消磨。
楚睿卿向皇帝揖手道:“陛下,臣已耽搁多时,先去看看文暄吧。”
皇帝点头,李珺珵带着楚睿卿和柳崇杰过去,皇后命御膳房去备晚膳。
明月见到楚睿卿时,悲不能已,承瑜承瑾灵珠几个年纪较小,不大记得了,只以为是神医来救柳文暄,明月太担心才如此悲伤。
李珺珵扶了明月出来,承瑜承瑾几个也跟着。
柳文暄和李珺珵中了一样的毒,因没及时排出,病情恶化至此。
楚睿卿早准备好了给他排毒的药材。
见灵珠睡眼惺忪,李珺珵道:“你们三个都去休息吧,这阵子你们也够担心的了。我既已回来,又有神医在,定然不会出差错的。”
承瑜点点头,哥哥回来,他再没什么好担心的。
先前程飞收到飞书的时候,便在长安放了些传言,说秦王殿下是天之骄子,定然不会出事,一力压下那关于残骸的流言。
后来柳文暄伤情恶化,他们几个又日日照看柳文暄,心中也未想其他。
长公主在府里颇有怨言,天天和柳崇杰吵架,说他当初没拦住文暄跟着秦王去春猎。公主又将明月公主埋怨上,说都是文暄答应明月要拼命保护她的弟弟才几乎丢了性命。
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刁蛮任性,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这般闹,他也未说什么。
长公主一天天的气闷,竟病倒,又不肯吃药,日日哭天抢地。若不是皇帝亲自去看问,说文暄养在宫里,是当自己儿子一样的,定然不会让他出事。长公主才肯配合大夫吃药。
今日清夜命人去接柳崇杰进宫时,便说是神医进宫,长公主本要来,柳崇杰想着她个性太过张扬跋扈,若是知道是楚睿卿,不知道又要闹下什么事来。故而只说文暄本就病重,她是病体怕是影响了儿子。长公主待要发作,又不得不顾虑儿子性命,便未说什么。
明月拭去泪水,低声问:“天儿妹妹怎么没回来?”
李珺珵从袖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明月,道:“这是天儿这么多年在流落途中的记闻,上介绍了各地的山川风物。还有画的画,她说你从小身子弱,没怎么出去过,可以看看这个解解闷。”
“《天下漫记》,”明月翻开那本书,很厚的一本,开始的字,还有些稚嫩,是明月记忆中,天素小时候的字迹,越往后,字迹越发秀气清越,气度潇洒。足迹从杏花春雨江南,到越北,到塞北,到辽东,最后到雨霖岭。越看视线越模糊。眼泪忍不住落下。明月捧着书道,“我真的很想她。”
“她也是啊。我养伤的时候,日日捧着这本书,一遍遍细看,一遍遍想着她这么多年,走过那么多路,真想穿过风沙弥漫的岁月,去抱一抱身影伶仃的她。”
“她什么时候来长安呢。”明月抬眼看着弟弟。
“此番回来,叔父知西北生乱,料定他们不只是在长安动手。又担心我们路上一行人多,太过引人注目被发现,故而没带天儿。”
明月沉默许久,摩挲那本书,良久才道:“这本书我看完了再还你。”
“你可以留着,我以后让她慢慢给我写。”他语气甚是清朗,好像回忆中多了她最新的记忆,人生也跟着明朗起来。
明月早发现,李珺珵此番回来,整个人都变得明朗许多,不似以前那般不苟言笑。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这可是你说的,以后不兴找我要回去。”明月怕李珺珵反悔。
这么多年,李珺珵还是第一次见明月这般语气说话,像个孩子。李珺珵有些嫉妒,道:“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夜间睡不着,入了冬天儿便来宫里给你当人形暖炉,你俩在一起的时光比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更多。”
明月浅浅笑了笑:“谁让你甩不开思颖呢?”
明月话还没落音,外头已有少女在嚷嚷:“我要去见秦王,你们快让开。”
李珺珵无奈摇头一叹。
“怕什么来什么。”明月打趣他。
“此处是皇子宫殿,她进不来的。”
“门她进不来,你别忘了,她会翻墙。你还是去避一避吧。”
“这里靠你挡着了,我去给你画张天儿的画像作为答谢。”
明月笑着看李珺珵转过回廊,阳光洒在他身上,灵动而欢悦。
再看外头院子,柳思颖已翻墙进来。
柳思颖一身红衣极其鲜艳,脸上胭脂明艳,朱唇榴齿,看得出是特地打扮过的。十五岁的她,体态已十分丰满。
见明月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柳思颖急跑过来:“明月姐,李珺珵呢?”
“他为了带神医回来救你哥,一路奔波了大半个月,伤还没好,回来就去行宫养伤了。”
“行宫啊,哪个行宫?是骊山,还是南山?还是西华山?”柳思颖边说着边朝里头瞄。
“你哥在里头,大夫正在给他看诊。”明月语气很淡。
柳思颖撇撇嘴,明月身子弱,她可不敢惹,只道:“好吧,那等他回来了,你一定要告诉他我来看他了。”
明月嗯了一声,便离去。
内监忙忙地请柳思颖出去,明月无奈一叹。以父皇对李珺珵的宠爱,以后定然将皇位传给他,以长公主的强势,她定然要将思颖许配给李珺珵。
天儿如今的身份,以后即便入宫,也是面临诸多艰难的。
明月抚摸着《天下漫记》几个古旧的字迹,微微叹息。她抱着书起身,左右随侍要上前伺候,她示意不必,去了李珺珵那里。
见李珺珵真在案前挥毫泼墨,她走过来细瞧,画上女子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站在竹影之下,笑意淡然,容颜若仙。她知道画的天儿,赞道:“天儿妹妹已出落得如此神仙姿容。我方才还在想,天儿妹妹若是进宫,以后即便留在你身边,以长公主的性子,少不得把思颖塞过来,天儿又是那般秉性,怕是你以后又得为难。”
“小时候长公主不喜欢蓝姨,连带着也不喜欢母后,后来你和天儿出生,她就把对蓝姨母后的不喜欢也加在你们身上。竟让思颖推你俩下水。若不是天儿身手敏捷躲过,或许就真落水了。后来我们几个在帐篷里玩耍,听见外头的长公主告诉思颖不赶走天曦,李珺珵就要被人抢走之类的话。那时候,思颖也才不过五岁。”李珺珵收了笔,道:“长公主从小就教她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她也深以为然,刁蛮跋扈更甚于长公主。父皇当年没有强迫楚伯父娶长公主,定然也不会强迫我娶思颖。只希望思颖早日能觉悟,她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未来的太子妃和皇后之位。”
明月点头,道:“你的位置毕竟和叔父的位置不同,你想想父皇,不也娶了那么多女人。”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局面。”
明月虽不放心,也帮不上什么,只道:“天儿的性子,定然是不愿意与人共侍一夫,你……”
“我这一生,也只会娶她。”不待明月说完,李珺珵已打断,“我的处境和父皇也不同。”
李珺珵在画上加了许多细节,画上人物比方才更具风采。
他又拿扇子扇了扇,待墨汁干了,将画装裱了一番,挂在床头。
明月坐在一旁看书,不觉间,夜幕已经落下。
好睡了半日的承瑜过来,明月和李珺珵正出来,那厢楚睿卿方将柳文暄的毒排尽,累得不轻。
皇帝那边晚膳已准备好,喊李珺珵过去答谢大夫。
明月和承瑜没去,承瑜倒是对看神医没什么兴趣,只是这答谢宴有些特殊,又想着毕竟是救了秦王命的神医,如今又救了长公主的儿子,父皇重视也正常,未曾多想。
席间,皇帝与清夜在主位,李珺珵在皇帝左侧,楚睿卿在皇帝右侧,柳文暄、陈仪、程飞也都坐下。
此宴,不分君臣。
“明日,程飞将启程去西疆。今夜,我们当大醉一场,也为程飞践行。”皇帝已不称“朕”。
陈仪道:“程飞没去西域,是为了等楚贤兄回长安,我们几个,好多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
上回,坐在一起喝酒,还是永宁十三年的冬至,楚睿卿陈仪程飞几个暗中查案,借着休沐的由头在城南客栈碰面,以诗酒唱和掩饰行迹,酒罢后各自归去。随后,便是陈晋栽赃他通敌的事。
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在楚睿卿脑海中回想过无数遍。
后来陈仪也受到牵连发配西疆。
陈仪从袖中拿出一张黑乎乎的纸,递给楚睿卿道:“这是我当年在燕然勒碑的时候写的铭文,一直想着等我回长安,你也出来了,要好好和你讨教咱俩谁的才华更胜一筹。毕竟当年你是状元,我才是个探花,我心里可一直不服的。”
离初相逢过去二十年,离燕然勒碑过去近十年。
燕然勒碑,是楚睿卿父亲的遗愿。后来他们相识后,每每高谈阔论,便道:“大丈夫当饮马瀚海,勒碑燕然。”
楚睿卿打开墨纸,是从碑文上拓下来的铭文:
永宁十四年夏六月,□□骠骑将军陈仪,率十万王师,征逆讨贼。王师所到,敌皆俯首。西平天山,北挡戎敌,韬略纵横,所向披靡。剑气所驱,骁勇三军;金角鸣处,行阵分明……昔吾受军法于楚睿卿宗臣,今勒功于燕然山,耀我天威,以正浩然。使天地英雄之气,彪炳青史,千年万载,光耀不灭。
楚睿卿看了一遍又一遍,笑道:“你的文采我向来是服的。当年我中状元,其实还有人情在里头的。”
几人大笑起来。
当年救了皇帝后,楚睿卿在秦岭一带又待了五个月,过了秋节,科举在第二年之春。
他估摸是时候进京了。身上钱粮已足,他将那庙中可用之物悉数送给山下几个贫困人家,那些人莫不感恩戴德。他又将一些书籍赠送给平日那些好学的孩子,才牵上李飞龙赠的马,潇洒的离开了这个呆了一年多的地方。
骑着汗血宝马,一路优哉游哉,五日便到了京城。
长安的繁华远比楚睿卿想象的要热闹。朱雀街绵延十里,东市西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嘈杂声、叫卖声、嬉闹声此起彼伏。
在山中住了一年多的楚睿卿,多少觉得京城有些嘈杂。一日的游荡,楚睿卿在城南租了间幽僻的地方住下。
大多数进京士子都来自江南,江南是富饶之地,出来的士子在长安结成群派,有的是讨论学术,有的则是组队加强自己的势力。
楚睿卿从云贵地区过来,一路看惯世情,不管闲事,偶尔逛街,感受寥落后的繁华。
年关将至,过完年科举就算是真的来了。长安的冬天寒气逼人,有些寒门出身的学子远道而来,盘缠告罄,此时甚是落魄。有些学子太过文弱,长途跋涉来到京城还水土不服。各种心酸,不一而足。
楚睿卿是个大夫,又是考生,知道这些人等几年不易,便免费给大家看病问诊。其中一个来自滁州的少年,才十七岁,染了痢疾,上吐下泻几日不见好,楚睿卿守着照顾了十来天,少年全然恢复。
那少年感恩不尽,拿出三百两银子答谢楚睿卿,楚睿卿坚辞不受。多日的谈论诗书,两人意气相投,扶手结为兄弟。那个少年,便是陈仪。
这日楚睿卿方从陈仪处看诊回来,见一白面书生在街上卖对子。楚睿卿遇见过他好几回,这书生来自江南,但因出身微寒,傲骨耿直,不愿与那些朋党之辈谄媚逢迎,便遭受有许多人排挤。
楚睿卿与书生点头致意,便去置办年货。他出来三年,三次年节,一次是在茅棚,一次是在寺庙,眼下是在京城。
逛了一圈回来,楚睿卿买了些东西,路过摊子时,正见几个公子哥在白面书生书摊前大打出手,将书生的对联撕掉,捣毁他的书摊,骂咧咧准备离去。
楚睿卿刚入京时在客栈见那书生抨击时弊,一番议论颇为精道,当时心生钦佩,只因素不相识,贸然议论又觉不妥,便离去。后来他给陈仪看病,每天都见他在街上买字画,那字风流潇洒,他心头更为佩服。经常路过,久而久之也算点头之交。
见书摊被捣毁,楚睿卿走近问了围观之人,方知两位公子同时看中了书生写的一副对联,两不相让,又相互攻击,又拿彼此家丑说事。一时言语不合,竟打了起来。
围观之人都议论这书生倒大霉,说那两个纨绔是在哪里遇见,哪里就要遭殃,可怜书生的这些对联。
眼看两纨绔准备一走了事,楚睿卿上前拦道:“你们把别人的对联撕了还未赔偿!”
两个纨绔这下兄弟阋墙起来,使个眼色,将楚睿卿猛一推,喝道:“你这穷小子是哪里来的,居然敢管到爷的头上来。你不去打听打听,今天爷是高兴撕他的对子,撕了也就算了。你小子还惹爷不高兴,爷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的厉害。”
两个人拳头一齐打向楚睿卿,楚睿卿毫不惧怕,双手一握,两个拳头都被他紧紧攒住。两人又齐踢脚,楚睿卿一跳,两人踢到对方身上。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这两个纨绔更发狠,结果楚睿卿三两下就让他们倒在地上。
楚睿卿对那书生道:“兄台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书生有些惭愧道:“兄台何必为在下得罪这些京城恶霸呢,他们出了气自己就会走的,现在恐怕不妙。”
楚睿卿笑道:“这样的恶棍就应该治治,今天我就替百姓教训他们。”
书生摇头:“他们可不是你治治就算了的。”
不过片刻,一群官府的人来围住了楚睿卿,原来那两个纨绔是什么陈大将军的侄子,势力颇为强大,京城的那些官也是见眼行事的人,知道大将军家的侄子被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谄媚的机会。
官府的人不由分说便把楚睿卿围起来,那书生要为楚睿卿开脱,被左右人推搡开来。
楚睿卿买的东西被打散了一地,随后他被官府押走。
真稀里糊涂地就坐到牢里,楚睿卿气愤之时也无可奈何。
不刻有人来提审楚睿卿,到了堂上,一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旁,那衙役便讨好似的故意用力推搡着楚睿卿。
那书生也在堂外看着,手里提着楚睿卿买的年货。见楚睿卿被推搡,眼看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颇有些替楚睿卿着急。
衙役推搡之际,楚睿卿怀中的玉掉落,衙役忙捡起交给堂官,哪知堂官一看,玉佩上篆刻“天下”二字,吓得一惊,又小心谨慎把玉递给一旁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一看,示意左右,松开楚睿卿。
楚睿卿拍了拍被抓皱的衣衫,不明白这几个态度为何如此转变,莫非是因为那块玉?
中年男人厉声道:“这玉是你从哪里偷来的?”
真是因为那块玉,楚睿卿鄙笑道:“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说在下偷的玉,想必这是谁的玉大人再清楚不过。”
这句话还真把中年男人呛住。
楚睿卿心里也没底,不知道玉佩的主人到底多大来历,只是眼前这几个人,还是挺顾忌玉佩的主人的。他索性狐假虎威,就是想吓吓那些仗势欺人的大官。
见中年男人紧咬压槽,想要发作,又忍了下去。楚睿卿道:“既然你们认识这玉,在下也不必多道什么。如果实在不相信在下的话,不妨先去问问玉的主人,看在下到底是不是偷的。”
堂上几人面面相觑,看眼前年轻人这气势,定然是和玉的主人交情不浅,只得先宣布放人。
中年人挥手,狠狠瞪了一眼楚睿卿,负手离开。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中年人是当时煊赫至极的陈晋。那堂官,是京兆府尹赵之谦。
楚睿卿拿着玉潇洒地出了京兆府,出去和书生寒暄。
书生将楚睿卿买的东西递给他,楚睿卿若无其事。那书生也释然笑。
楚睿卿道:“咱们去小酌一杯可好。”书生爽快答应。
这时陈仪的随侍过来找楚睿卿,随侍揖手道:“方才在街上闻几个举子说公子被官府的人拿了去,几个举子过来找我们公子商量救人,幸好公子没事。我们公子说了,请楚公子过去小聚。”
楚睿卿指着书生正要说还有这个人呢。
不想书生先道:“莫不是兄台也认识陈贤弟?”
楚睿卿一笑,道:“原来你也认识陈贤弟。”
来到陈仪住处,三人相互寒暄,这时楚睿卿才知道那书生叫柳崇杰。彼此问了籍贯及至长安等等艰辛,以及进京所遇之事。楚睿卿才知道来自滁州的陈仪祖籍也是余杭人,早先在画摊上见柳崇杰画的西湖十景图,一时攀谈,推为知交。
眼下三人相熟,甚是投契,叙了半日,从古至今,针砭时弊,慷慨陈词,仿佛从未如此酣畅淋漓的高谈阔论过。
这日起,三人便结下厚谊。
年节过后,科举之期也来了,会试考完后三天放榜。榜首前三是柳州楚睿卿、杭州柳崇杰、滁州陈仪……
永宁三年三月殿试,皇帝亲自宣诏:赐一甲第一名楚睿卿,状元;一甲第二名柳崇杰,榜眼;一甲第三名陈仪,探花……
直到殿试,楚睿卿才知道,龙纹玉的主人是当今天子。
觥筹交错,沉醉过后,一半是旧梦,一半是希冀。
李珺珵在席上听着他们的旧事,旧事中有哀伤,几个中年人尽量将哀伤掩去。至少,过了二十年,他们还能在一起酌酒高谈,何尝不是幸甚至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