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寒烟若梦谁记当年
李珺珵与楚睿卿二人踏马疾驰,绕近道一路向北,等待他们的,是柳文暄岌岌可危的性命。
只是二人心思各异,此路,于楚睿卿而言,终究是太难得割舍的风云,近十年时光从脑海中掠过,在朝中也曾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居江湖也曾逍遥自在。
天意从来高难问,何况旧梦的渊薮从不肯轻易饶人,跫音袅袅,渗入灵魂,要升天入地求之,故人的笑意早已埋葬在那年大雪的清晨。
路是从前走过的路,路上再无那人的影子。树头花落春犹在,只是相逢少一人。
有和无的距离,只存在一念之间。
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到达长安城。望着那巍峨的门楼,威严的气势穿过二十年的光阴从回忆深处袭来。
后来金榜题名,后来跨马游金山,后来推了皇帝招赘驸马之意要去接他心爱的女子来长安。
从永宁三年到永宁十三年,人生最好的光阴,尽付于此了。
直到那一场大雪,将所有繁华与意气风发都掩埋,后来从残冰冷雪里走出来的,已是地狱中的幽魂。
长风浩荡,寸中悄然。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徘徊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回来了。
程飞早作了安排,楚睿卿和李珺珵很顺利入了城。
楚睿卿与程飞分了二路,他要去见他的故人。
当年,蓝彤死,楚家被抄,蓝彤便随皇后陪葬在后陵西。
当年的相逢和离别,都已随风飒然远去,旧事沉溺在虚幻和现实之间,逐渐消泯了界限。
在程飞大张旗鼓接李珺珵回宫的路上,各路眼线便已跟上来。
长安百姓不少沉浸在秦王殿下回京的喜悦中,一个多月,关于秦王殒命秦岭的流言不攻自破。
潜伏在长安城的李承珉,跟着楚睿卿去了后陵。
一心只想着故人的楚睿卿并未察觉。那一年冬至的早晨就下了大雪,她给他递了鹤氅,便带着天素去了宫里。
小儿子还在熟睡,老奶奶看着熟睡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
冬至,休沐。他去查了些旧案子。再回来时,宫里内卫急传说尚书夫人和皇后在宫里中毒,陈晋却带着兵过来拦住。
陈晋是一品军侯,若是查到叛国通敌的罪,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他本还想和陈晋理论的,直到陈晋说蓝彤和皇后已中毒身亡……
楚睿卿闭上眼睛,凉意从四肢百骸袭来,击穿了尘封在骨子里的坚强,最后化成泫然泪水,抽泣得像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人躺冰棺里,棺里的人面色平静,除了没有血色,跟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沉溺在哀伤之中的楚睿卿,哪知李承珉带着杀手悄悄靠近。
霎时间,暗箭四起,幸而楚睿卿这一路上早有准备,戴了面具,旁人看不出他身份。
后陵卫听见动静,立即围过来,一面禀告宫中。
得知消息,皇上派程飞以巡守的名义带着御林军去后陵接应楚睿卿。
楚睿卿和李承珉对决,他到底身法高了一筹,李承珉担心暴露身份,让跟来的少年上,少年冷冷道:“我此番只负责保护你,至于你,没资格对我下命令。”
楚睿卿听那人的声音,颇有些耳熟,他想到了李承珉。但李承珉已死,这就很蹊跷了。
其他杀手还在和李承珉打斗。
李承珉向少年喝道:“我现在也在为你主人效力,你主人也是要杀他的。”
“我只奉命令行事,这次的任务没有杀人这一项。”少年抱臂而立,全然不理会李承珉。
李承珉紧咬牙槽,这个少年莫不是个低能儿?很少说话,更不知变通。
楚睿卿身法很好,李承珉再度打过去,楚睿卿袖中暗器一出,李承珉肚子上连中三枚暗针。
李承珉向少年道:“你不是来保护我的么?”
“你又没死。”少年语气冷峻。
楚睿卿顺势一剑斩下来,那少年身影一幻,楚睿卿手中剑一转,少年动作更快,将楚睿卿手中的剑夺过来丢开,两人招式极其快。
“忍术。”楚睿卿道。
少年不答他的话,一手扯着李承珉,一手与楚睿卿见招拆招。
李承珉捂着肚子,一手从后腰抽出匕首,哪知,楚睿卿和少年两人同时将李承珉踢开。
李承珉骂道:“你这白痴,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的任务是什么?”
须臾程飞赶过来,少年迅速与楚睿卿错开,提着李承珉往城西飞去。
周围侍卫待要拿下擅闯后陵的楚睿卿,程飞示意退下。
一辆宽敞的马车过来,赶马车的,是陈仪。
二人点头致意,楚睿卿上了马车,皇帝和李珺珵在马车之中。
程飞让一行随侍退下,独自护送马车向宫里走去。
四个中年人,明明早经历了世间风霜,此时相对,亦是百感交集。
年近四十的陈仪边赶马车,边擦了眼泪。
一向勇武精干的程飞,也红了眼睛。
光阴倏忽,这一来一去,已经是二十年。
回想起当年相逢,似在昨日。
往事这杯陈酿,不是谁都能开怀畅饮的,萧瑟枯寂,惆怅悲切,任借来一万年的风沙,也吹不灭其中的耿耿于怀!
旧事里留下的那抹明艳,在无数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把那些风流倜傥打得凌乱破碎。
留下来的,只剩三分落寞,七分凄恻!所以,在无数个有梦的夜,梦里连呼出的气息也带着忧伤!好像从坠入黑夜的那一刻起,再怎么走,也走不到灯火璀璨,鸡鸣日晓!
李珺珵取了煮沸的茶壶,给父亲和叔父斟上。
“朕与你相逢的那个春日,你还记得么。”皇帝拂去茶盏上的浮沫,说起旧事。
“陛下的烈马之声,何尝不是无数次出现在在微臣梦中。”
那是永宁三年的春日,一烈马狂乱飞奔,从山脚窜入山中,后面的人大群人怎么追也追不上,骑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天子年方三十,在秦岭这一代进行每年的春围。
数千人的仗势极其威武,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将士们精神抖擞,士气昂扬。
不同于往年,今年万国朝拜时,西域进贡了许多好马。此番春猎,皇上换匹新进贡的汗血宝马,那马似未完全适应中原的环境,有些不听话。
皇帝是久经沙场之人,倒喜欢这种烈马。甫驰马进入猎场,没过多久,竟然遇到一只体型巨大的老虎。
皇帝引弓射虎,那虎毫不畏惧,反向马袭来。马受惊狂奔,皇帝全然无法驭住。
春猎人数众多,保护皇上的暗卫们出来,华南虎已被吓走。
此时皇帝坐的烈马全然疯狂,一路狂飙。皇帝虽多战事经验,却不曾遇到这般疯魔的烈马,任凭身后喊“护驾”声音越来越远。
皇帝身边的护卫程飞一路飞赶,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疯马狂奔了大半日,早出了猎场范围,入了崇山峻岭之中。
程飞心道不好,此局定然是贼心亡我不死。程飞鸣了暗号,那暗号是皇帝遇险之号。数千人紧急入山护驾。
越往山深处,山路越险。发狂的马毫无停下来的迹象,被颠晕的皇上猛然从马上被扔了下来,狠狠摔在远处岩石上。
正在山坡上看书的楚睿卿看到狂奔而来的疯马,立刻飞奔过去。
那马奔徙如风,楚睿卿脚踏树枝,连翻几个跟斗,一纵身跳到了烈马身上,疯马扬蹄嘶吼。
楚睿卿用力夹住马身,勒住了发疯了烈马。他把马系在树上,回头时,才发现远处躺着的人。作为医者,他心道不好,这里乱山残石,枯枝荆棘,被疯马摔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他飞身过去,检查那人伤势,还是活的,小心翼翼扶起被摔晕的男子。
扈驾的程飞追错了路,跑到另一座山上去。
楚睿卿将昏迷之人扶起背回他所住的破庙,男子面部和手都伤得十分严重,锦绣衣衫蹭破了好几个大窟窿,膝盖处擦出好大一块伤口。他抚开男子的袖子,男子用痛苦尖叫,楚睿卿知他胳膊摔脱臼了,只能说幸好,这样的猛摔,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早殒命了。
楚睿卿看看那疯马,在看看这男子,笑道:“必然是太逞强好胜。若是早些弃马,哪里有这般伤。”
男子腿上渗出血来,楚睿卿用手触了一下,骨折严重。
情况极是不妙,他替男子把了脉,脉象跳动紊乱。
“幸好你今天遇见的是我,否则华佗再世也难治。”他手一用力,将男子的胳膊脱臼处接好,男子睁眼惨喝一声,又痛昏过去。
楚睿卿摇摇头,就是怕他醒着忍不住这痛,才没弄醒这人的。脱下男子外衣,楚睿卿给他皮外伤都擦了药,又盅了早上未卖完的草药,敷在男子的伤口处。血都止住,性命无忧。他又去取了之前提炼的膏药涂在那人伤口周围,找了几块木板来夹住男子的腿,用草绳将木板绑好。
处理完毕,楚睿卿拿银针扎在男子人中上,好一会儿,男子才悠然转醒。
楚睿卿见这人长得甚是俊秀,体格也十分雄健,手是常练武的,可惜在太过好强,才有今日之劫。喊道:“兄台,兄台。”
男子微微的睁开眼睛,嘴里喊着:“水,水……”
楚睿卿端来水喂了。
男子离散的眼神总算恢复了些。
楚睿卿扶男子躺下,男子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楚睿卿再给他把了把脉,确定只有外伤,没有内伤,也放心了许多。
楚睿卿见男子已熟睡过去,便决定出去采点药材回来,顺便打些野味。
傍晚时分,楚睿卿提着只野兔和两条鱼。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弄点吃的,上次还是和蓝彤一起的时候。
眼下条件比他和蓝彤相遇的那次要好许多,毕竟他在这里住了快半年,生活用具还算齐全。
不过片时,他已把食物做好,担心男子伤重不能起来,他又把兔肉切碎装入碗中。
熟睡的男子被肉香味熏醒,他还是早上出猎的时候吃的东西,被马带入林子后狂奔了大半日,饿得精疲力尽才被摔下来。
楚睿卿上前扶起男子,问道:“兄台,可觉着好些了?”
男子慢声答道:“多谢足下相救,朕……正饿得很呢。”
男子改口,楚睿卿也未察觉异样,端上一盘兔肉。男子右手脱臼,幸而左手无大碍,便用左手吃起来。
楚睿卿道:“兄台今日伤得不轻,幸好在下略微懂些医术,足下安心养伤,几日便能好起来。”
皇帝见楚睿卿器宇轩昂,气度非凡,眉目间颇有正气,心头暗暗赞赏,道:“多谢小兄弟搭救。”
楚睿卿问道:“敢问兄台大名?在下楚睿卿。”
“在下姓李,名飞龙。”皇帝给自己取了个化名。
楚睿卿揖手行了个礼,李飞龙手不方便,只能欠身点头算作回礼。
二人又谈论许多,皇上得知楚睿卿是进京参加科举的,因为还未到科举时候,故留在了秦岭这一带,采些药材,赚些盘缠,
皇上心里暗自揣度这个品貌不凡的年轻人,心里高兴朝中能有这样一位高义之士辅佐。
楚睿卿并不知道对方那般心思,他从李飞龙的衣衫猜测此人应是个富家公子哥,富家公子能有如此见识如此不凡的谈吐,他在心底也十分赞赏。
楚睿卿又道:“你那匹烈马系在门外,大概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才受刺激后激发了药性,一时发疯。我已给它喂了草药,眼下已好了,不过我这里除了草药,就没有什么可喂它的了!”
皇帝闻说马吃坏了东西,若有所思,淡淡道:“不用管那个畜生了!”
“那马现在很安静,是匹好马。”
皇帝笑道:“白天打猎被一只老虎吓到了,那畜生一直狂奔了十几座山头。
楚睿卿见这人伤势不轻,又担心他家里人记挂,道:“兄台可有什么随从,山上怎未见其他人呢?”
皇帝道:“这畜生跑的太快,途中就把其他人甩掉了,这秦岭广袤绵延,怕是一时找不到这里来,怕是还要麻烦公子了。”
楚睿卿朗然道:“兄台哪里话,救死扶伤是在下分内之事,何况今日又恰巧遇见。”
皇帝见眼前之人坦然,一时心中有愧,言语之间有些闪烁其词,话到嘴边又犹豫。
聪明如楚睿卿,饶是知道对方有意在隐瞒什么,他也丝毫没有把这人想成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便也不放在心上。
楚睿卿见李飞龙犹豫不知该说什么,也怕他心头顾虑太多,反开解道:“你那些随从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这里来,李兄且在这里安心休养,在下懂些医术,可以为你把腿伤治好再走。”
李飞龙高兴答应,眼前这青年实在磊落潇洒。
那马疯得蹊跷,也不知暗中之人会不会有埋伏,皇帝怕节外生枝,决定先不告诉楚睿卿真实身份。想着楚睿卿要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凭他的才华,参加殿试是迟早的事,若等那时相见,叫他惊一惊,想到此,皇上竟乐笑了。
因担心程飞等人在深山乱找中埋伏,便向楚睿卿道:“我的随从们都驻扎在渭水之滨,兄台可有什么办法帮助递个消息过去,免得他们担心。”
“这个不妨事,我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在檐下喂养了几只鸽子,他们熟悉这一带,让它们给兄台送个信应没问题。”楚睿卿去屋檐上取下鸽子,道:“这些也是信鸽,或许被猎人打伤,我便救下他们。”
皇帝一看,竟然是宫里送密信的鸽子,他眉头微蹙,问楚睿卿道:“兄台岂不是能捡到别人送的信?”
“那倒没有,鸽子被人打伤,脚上的信筒里并没有信。我猜要么是信被人拦截住了。”
皇帝深深舒了口气。
楚睿卿忽道:“其实可以训练鹰送信,我这里也有一个,我试了几次,效果还不错,鹰飞得高飞得快,一般的人也拦截不住。”
如此甚好。
夜间休息,楚睿卿把自己睡的木板让出来,他在地上用草铺了个铺,二人聊些天南地北,直到三更才睡去。
翌日清晨,楚睿卿便去上山采药。
皇帝醒来,无以赋闲,随手拿起楚睿卿搁在石板上的孟子翻看。书旁还作了批注,见解极其独到,皇帝越发满意,甚觉此才难得。
楚睿卿背着竹筐回来,里面装满各种草药。他囊中掏出些野果,递向李飞龙:“李兄先吃这个充饥,我把这些药材配一下给你腿上换药。”
皇帝吃着水果,楚睿卿耐心给他换药。
皇帝想着楚睿卿马上要参加科举,便拿当今时政与楚睿卿谈论,楚睿卿对答如流,引经据典,皇帝激赏不已。
晌午时分几个随从便骑马过来,因皇帝在信中已嘱托隐藏身份。那程飞将军和其他的几个都是护驾老将,眼力见超乎常人,知道哪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颇有分寸。几人在途中便已商量好见到皇上只称谓公子,如此便无多话。
程飞等随从看到皇上的御马,便驱马小跑过来,系了马进入破庙。
皇上躺在一个矮旧的木板上,身上盖着破棉絮,对来的几个点了个头,众卿揖手齐:“参见公子。”
皇上示意免礼。
程飞见皇帝腿上夹着木板子,必伤得不轻,幸而精神倒还好,问道:“公子可有大碍?”
皇上道:“我已无大碍,多谢这位张公子出手相救。”
众人又转向楚睿卿打躬。庆幸杀手没有追到这里来,庆幸眼前的少年也没有歹心。
楚睿卿道:“救死扶伤是在下的职责所在,无需挂怀,只是你家公子腿伤较重,恐怕需在这里修养几日才可行动。”
程飞想着山中还有杀手,等那批杀手处理干净再回去才好。他道:“那就叨扰公子了。”
皇帝向程飞道:“你们留几个在这里,派个人回去照应那边。留下的人负责去山下买些用的东西回来,看看楚公子有什么需要,你们多帮帮他。”
楚睿卿向众人道:“你们照顾你家公子就好,我去下山卖药换些其他的东西回来便好。”
皇上示意程飞,程飞立刻上前拦住:“公子不必麻烦,那些事交给我们来做,我们公子的伤还需您照顾呢。”
程飞又拿出几块银子给一个手下,道:“去买些公子需要的东西回来。”
楚睿卿见他们出手阔绰,便也不客气,写了一张条子,道:“你们下山去买些包扎的布带,再买些其他食物,这山林野果的,恐怕你家公子吃不好。等过两日伤势好了就可以乘轿,便能回去了。”
皇上示意程飞过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一行人便下山。
几个时辰之后那五六个马背上驮着几袋子东西,笔墨纸砚,甚至还有小茶几,被褥,坐垫……
程飞命人迅速把庙堂打理一番,将新置办的东西摆好。又将小茶几端到皇上和楚睿卿中间,摆好坐垫,摆上买来的食物。
一时间,楚睿卿住的破庙俨然成立山中别墅,除了堂中央那尊破旧的观音像,其他都打扫开来。门也被那些能工巧匠换上,腐朽的窗户换了新木头,安上了竹帘子。
这庙原本被楚睿卿整理得很干净,只是破败的窗户被他用木头顶住,不漏风雨便好。如今被程飞买的这些东西一装点,委实焕然一新。
楚睿卿和皇帝在茶几上用餐,其他人则席地而坐,也摆上了酒肉食物。两人又谈论了许多。
皇上转念一想,想着反正楚睿卿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以他的才华,状元非他莫属,又知楚睿卿为了考试并未婚配,便道:“卿弟,吾家有一小妹正待字闺中,跟你小两岁,不知贤弟可有意?”
楚睿卿立即推辞道:“在下家境清寒,老母更需人照顾。李兄高义,在下实在不能接受。况令妹千金之躯,在下一清贫赤子,怎敢陷令妹于风霜雨雪之苦?”
皇上哈哈大笑道:“卿弟不必推脱,想你金榜在即,飞黄腾达近在眼前,何苦之有?再说舍妹深居闺中,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格调高雅,凡俗之人未曾入眼,卿弟有这个福分,何必推辞呢?”
楚睿卿坚辞不受:“在下福薄,实在无福消受,还望飞龙兄见谅。”
一旁的程飞看见皇帝有些不悦,便立刻插话道:“楚公子啊,你可知我家小姐那容颜是倾国倾城,许多达官贵胄欲上门结亲,我家小姐都未曾入眼,如今我们公子开口,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楚睿卿道:“在下出身微贱,令妹连贵胄豪门都不放在眼里,在下又岂敢攀龙附凤,奢望凤眼垂青呢?”
还从未见被这样推辞过,皇帝有些气愤:“既然卿弟断然拒绝,此时便罢了。”
楚睿卿微微舒气,如释重负。虽与蓝彤并无任何言语约定,他心底,此生也只能容下蓝彤一人。
皇帝看见楚睿卿那如释重负的舒气,笑道:“莫不是卿弟早有意中人?”
楚睿卿憨憨一笑:“蓝水千涧萦秋梦,彤云依稀隐飞琼?”
皇帝一听,果然是猜中了,想着在眼前这小子的眼中,居然天子之妹都看不上,依旧有些生气,便问:“不知卿弟所说的飞琼是哪家女子,竟有这样的福分?”
楚睿卿忽然有些惆怅,有些迟疑,叹息道:“在下北上时在雨霖岭遇见一女子,曾有约于科考之后便回去见她。”
皇帝觉得不可信,眼前之人不过二十来岁,心思耿直,莫不是被什么风尘女子骗了?便打趣道:“卿弟是不是一路跋涉太过劳顿而生幻觉了,你不会以为自己遇见雨霖岭神女了吧?”
楚睿卿眼神充满希冀,道:“与其说她是凡俗之人,我更相信她是神女。”
他说得很是恳切,皇帝却不大相信。楚睿卿又将与蓝彤相遇之事相告。
从相逢到离别,不过一日的事,楚睿卿说了很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连那里的山风,那里的树木,他都要细细说来。
皇帝听得入神。竟然也有几分相信楚睿卿所说的是真的。细想来,他早不信人间有真情,便也不信旁人能遇见,便道:“即便你俩当日互生情愫,那也仅仅是一天的相处,且两人都未坦言,说是定了终身恐怕还是有些荒诞。”
“我也知道,但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哪怕希望再渺茫,不管结局如何,至少我要信守承诺。”楚睿卿脸上有浮出明朗的笑意,“我也相信她会等着我的,我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见楚睿卿已经陷入痴迷,皇上摇头道:“我看那不是神女,小心是什么山精妖怪,故意来迷惑你的。”
楚睿卿还是笑意朗朗,道:“我既心属于她,即便天家贵胄,我也不会背弃此心所属。”
这一句落在皇帝心里,如何不能感同身受呢?果然,平凡人有平凡人的自在,可以追求想追求的,作为帝王,他是羡慕的。
既然如此,皇帝便也不再多话,等到时候科举考完了他能不能在见到他心上人再说,何必纠结于此呢。楚睿卿的耿直和忠义世间少有,皇帝很欣慰,方才的气愤瞬间消散了,释然道:“既然卿弟如此用情,为兄也不好说什么了。待到卿弟大喜之日,我可是一定要来讨喜酒喝的。”
楚睿卿似要借他吉言,揖手笑道:“若能有那么一天,在下一定邀请飞龙兄。”
数日之后,皇帝的伤在楚睿卿的悉心照料之下已无大碍,只是脚还是不能走路。
程飞想着皇帝出来时日有些长了,猎场隐秘的杀手已被除尽,虽飞书回去皇帝在微服私访,营地那些人总是要见到圣驾才放心。
皇帝亦有此顾虑,决定回营。毕竟,皇上的营帐还是要比楚睿卿的破庙好太多。
楚睿卿还要看书准备考试,也就不留他们。
程飞已备轿撵,请了马车等在山下。
楚睿卿见程非事无巨细都打点好,便也不再担心。
上了轿辇,皇帝道:“卿弟,反正你也要进京,不如和咱们一起吧!”
程飞几人倒紧张起来,纳罕主子在想什么。
楚睿卿推辞道:“多谢兄台好意,这里寂静,挺适合读书,我就不下山了。”
皇帝看见程飞几人紧张的神情,只道:“也罢,免得打扰你考试,等进了京咱们再好好聚聚。”
楚睿卿揖手:“有缘自会再见的。”
“会再见的。”皇帝点头,“卿弟,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为兄不胜感激,日后京中相聚,再好好答谢贤弟救命之恩。此番出行没带什么,那匹马送给你贤弟作个脚力,以便进京赶考。”
楚睿卿揖手婉拒:“我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如此汗血宝马,我实在受之有愧。”
皇帝嗔道:“这马又不是美人,你再不要我可就真有负咱俩这几日的兄弟相称了,大丈夫生当报国,我眼下不过是尽己所能助你这栋梁之材一臂之力,你还要顾忌那些作什么?”
楚睿卿见他这般说,也不好再推辞,跟着送了一小段山路。
皇帝转身示意楚睿卿留步,楚睿卿打躬相送,看见他们远去,才转身回去。
回到庙里,楚睿卿见茶几上放着一包东西,边上还有块玉佩,下面压了个字条:“一朝名题金榜首,月下谈笑邀凤池。待卿弟入京之日,若遇不顺之事,持此玉可免嫌隙。囊中银两以作弟科考盘缠。”
楚睿卿揣测李飞龙或许是什么皇室贵胄达官贵人,再看看玉佩,上面刻着龙纹,背面镌着“天下”二字的篆书。楚睿卿思忖良久,将玉佩和包裹收起。
后来作为贡元入殿试,太极殿中,楚睿卿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见那人,竟是一年前自己所救之人。
一晃眼,二十年了。
那块篆刻着“天下”二字的龙纹玉,他一直带在身边。
楚睿卿从怀中拿出那块龙纹玉,皇帝接过细看,五十岁的人,感伤不已。
此时的楚睿卿,已过了四十。昔日抱着凌云壮志要肃清天下的明君贤臣,再说起当年旧事,竟是如此凄然。他依旧是明君,他却不能作他的良臣。当年那高谈阔论的朝堂,终究少了一个人影,多了一份寂寞。
“卿弟,终究是朕有愧于你。”
“陛下何出此言,人生在世,悲欢离合本就寻常。那些,或许就是臣的宿命。”
长安的风啊,吹彻旧时的雨。落进泥土的,不止有包含家国梦的英雄泪,也有凄艳顽绝的儿女情。家国梦尚可一代代延绵,儿女情却要随英雄老去,随红颜迟暮。
最后只有,落花成泥,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