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085/木云木夕
一行人在望不到头的官道上缓慢前行着。
姜锦年抬头望天,云层很厚,天色阴暗,不觉黛眉紧蹙,天气不好,但愿不要下雨,不然二郎会发病,那可就糟了。
她心情也跟着灰沉沉的天气沉了下来。
文氏坐在她后面,明白她所想,宽慰道:“姩姩,你莫忧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我们可以主宰的。二郎确实命苦,打从出生起就一直隔三差五发病,哎,这有什么办法呢?”
姜锦年看向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只见二郎身姿笔挺,如松似柏,不爱说话,沉默地迈着步伐,他这会儿身上一定很不舒服,但他没有说出来。
她又看向戴着枷锁的二伯顾睿,他一连赶了两天路,残肢一定肿胀疼痛,他俩都需要休息一下。
于是在中途小憩之时,姜锦年和三郎、顾母、文氏商量了一下,等会儿换顾睿和二郎骑马。
顾睿戴着枷锁,占的地儿大,只能让四郎坐在后面。
二郎即将弱冠,七娘也是豆蔻年华,不好共乘一骑,可以换成八娘,她才四岁。特殊时期,顾不了那么多虚的了。
三郎点头,“好,我没意见。二叔的脚确实不宜长途跋涉,是该歇歇。”
姜锦年也笑道:“我也没意见。那我叫他们过来。”
顾母欣慰地点头,“好好好。姩丫头、敛哥儿,你俩都是好孩子。一家人合该如此,互帮互助,咱们才能平平安安抵达贵州。”
姜锦年唤来顾睿和顾戬之,和他们说了,一会儿换他们骑马。
顾戬之漆目落在她脸上,眉眼恹恹的,淡声道:“我没事。不用骑马。七妹妹骑。”
顾睿残肢是痛得很难受,全凭意志在咬牙坚持,有马骑,自然求之不得。
他看一眼二郎,明白二郎也在咬牙苦撑,二郎不贪图享受,他自然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小辈的照拂。
毕竟,马儿是他们买的,老太太和三弟妹也都身子骨弱,徒步走这么远,对谁来说都不好受。
“我也没事。再多坚持几日,就会适应了。”
四郎和八娘也在一旁,听见自己可以骑马了,眼睛都亮晶晶的,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这会儿见二哥哥和自家爹都拒绝骑马,不由急了。
“爹,我好累啊,腿好酸!我想骑马!就骑一会儿嘛。”四郎拽着顾睿的衣襟撒娇道。
“二哥哥,我也想骑马!我走得都快睡着啦!我走不动了!累死了!”八娘也大着胆子,抱着二郎的腿,仰着脑袋,软磨硬泡道。
顾戬之漆眸一怔,垂眸看向扒着他大腿的小丫头,上一个这么跟他亲近的小家伙如今已经长大了,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腹,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锦年道:“二哥哥,二伯,你们就答应了罢。我明白你们的想法,想让给我们老弱妇孺骑,我们也不是说接下来全让给你们骑,就这几天,每天咱们交替骑马、走路,你们能得到休息,我们也不至于太累,这样是最好的。”
“不然,你俩累狠了,掉队了,我们也不可能不管你们,到时候你们骑一整天,我们就得走一整天的路啦。”
文氏也点头,“二哥,二郎,你们就听大家伙的罢,莫要推让,咱们是一家人。”
顾母:“很是。就这么说定了。老二,戬哥儿,你们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不许自暴自弃,咱们全都要顺利抵达贵州。”
三郎也拍了拍二郎的肩膀,温声道:“正是这话。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咱们是一家人,合该互帮互助。只有咱们齐心协力,才能克服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 。”
顾戬之漆眸转动,感受着落在肩上的那只手掌的温度,抬眸看向姜锦年,见少女正冲他点头,还闭了一下眼睛,随后鹿眸睁开,浅笑着望着他,眸光柔和似水。
窒闷的心脏犹如照进了一缕春日暖阳。
顾戬之抿了抿薄唇,点了一下头,“好。”
八娘拍着手掌笑起来,“太好了,有马骑了。啊,真是太好了,我可以骑马了。”
四郎还在劝说他爹,“爹,爹,您就答应了罢!我也要骑马,媖姐儿都能骑马了,我也要骑。”
徐霜婳也一脸期盼地望向顾睿,她自己虽不能骑马,可两个小的和丈夫能骑马缓缓,也是好的。
顾睿没再扭捏,点头道:“那就多谢姩丫头和敛哥儿了。我心里记着你们的这份情。”
姜锦年嘻嘻一笑,没放在心上。这些年,二伯一直不遗余力地教导她,帮她,她不过做了力所能及的回报而已,哪里需要他记在心上,然后还情?
三郎也笑道:“二叔太客气了。一点小事儿,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可牺牲有人感恩,心里总是舒坦的。
姜锦年喝了两口水,又挪到她爹顾明身边,关切了两句。
顾明正靠坐在一棵樟树底下,见女儿过来,忙往旁边让了让,笑呵呵道:“姩姩,你怎么样?饿不饿?”
姜锦年摇头,“爹爹,我不饿。您怎么样,戴这么重的枷锁,一定累坏了罢?手有没有磨破皮?”说着,拉着她爹的手腕看了看。
只见手铐将他的腕骨磨得通红,皮都给磨掉了,一看就很疼。
姜锦年蹙眉寻思着该怎么办才能让她爹,还有二伯、四叔能好受点儿。
顾明瞥见女儿脸上的心疼之色,心里大暖,笑道:“姩姩,爹没事。只是磨掉一层皮而已,不是很疼。你不要担心。等再过几天,磨出茧子来就好了。”
姜锦年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安抚她爹道:“嗯,知道了。”
她看着前方发呆,实际却在心里和小金交流着,得知商城可以买到那种医用胶带,也不是很贵,十个积分可以买一卷。
距离十万积分还差九百九十个,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她也不能光想着二郎,对她爹的痛苦熟视无睹。
于是她咬咬牙,在商城下单买了一卷医用胶带,上面有消炎镇痛的药剂,只要在伤处缠绕一圈,就能有效避免伤处恶化,发炎溃烂。
她又在空间收着的布匹里翻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匹白色纱布,打算等晚上熄灯之后,再把纱布剪成条状,缠在医用胶布的外面。
既可以保护腕骨,也能避免被人瞧出来医用胶布的来历不寻常。
他们若问起来,就说是今日在医馆买的膏药贴。
歇息了片刻,继续赶路。
文氏母女俩挽着手走。
尤氏挨到文氏身边,双手扶着腰,没话找话道:“三嫂,还是你有福气,你这捡来的孩子,比我亲生的俩丫头强出不知多少。昨日和今日,你都骑了马,比我少走了至少一百里路。啊,天爷,一百里路,我前半辈子加起来走过的路,也没有这么多啊。”
“你瞧瞧我这鞋子,还是今年新做的呢,都脏成什么样儿了?我命苦啊,不知道有命没命走到贵州。”
文氏不爱听尤氏说这话,脸色沉了沉,忍了忍,想起女儿这几日的种种作为,不由得挺直了腰杆,也不笑,只淡淡道:“我命也苦啊,不苦怎么会和四弟妹一起搁这儿流放呢?不过,四弟妹说得对,我家姩姩确实是极好的,她一人可顶得过好几个人了。”
尤氏一噎,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合适,默了半晌,才转移话题道:“三嫂,姩姩,我和你们商量个事儿呗。”
文氏母女俩谁也没搭腔。
尤氏一开口,准没好事儿。
与其开口问她,还不如等她自己主动说呢。
果然,尤氏见没人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实在是吃不消了,若是能借你们的马儿骑上个把时辰,缓一缓,就好了。哎,我还能再忍忍,要不然,先让你四叔也骑半天?”
“他也戴着枷锁呢,平日里大爷日子过惯了,贸贸然过这么苦的日子,他虽没说,但眼见着他人都瘦了一圈,眼底乌青老大一块,也怪作孽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总不好厚此薄彼,只照顾二房,不管我们四房的死活呀,是不是?”
姜锦年翻了个白眼,淡声道:“四婶娘,您说这话亏不亏心?什么叫我们只照顾二房,不管你们四房的死活呀?是缺你们吃的了,还是短你们穿的了?这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我可都是一视同仁,大家都一样的。”
“对二伯多照顾些,原是因为二伯的腿,他的腿再走下去,会肿胀得戴不了义肢,走不了路,到时候,二伯就不是只骑半日了,他恐怕得一路骑到贵州去了。”
“二哥哥的身子不好,四婶娘不是知道么?您总不能连二哥哥多骑了会儿马也要计较,是不是?”
“好了,四婶娘,您若是想骑马,就自己想办法去买一匹马,我这里没有多余的马借给您骑。赶路罢,这路上都是灰,一张嘴吃进去多少灰,对肌肤不好的。四婶娘也不想到了贵州之后,被旁人说您看起来比我四叔显老罢?”
尤氏被噎得哑口无言,这七丫头一张利嘴也忒不饶人了,她张了张嘴,也不敢再说什么,担心惹恼了她,后面有好事儿她不带着他们四房了。
她讪笑两声,找补道:“姩丫头,我好歹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她话音未落,姜锦年便怼道:“我娘还是您的嫂子呢,我瞧着,您对我娘说话,也不怎么客气啊?”
文氏嘻嘻一笑,笑完又觉得不妥,忙收敛了笑容。
一旁的徐霜婳听得直乐呵,抿紧唇瓣憋笑。
尤氏又去拉文氏的胳膊,不依不饶道:“三嫂,你来评评理,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话不客气啦?咱俩妯娌这么多年,也没红过脸,姩丫头这话说得不对!你得好好教教她。”
文氏不耐地啧了声,淡声道:“四弟妹,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不要拉拉扯扯的?姩姩是个聪明的孩子,她说这话,必有她的道理,也用不着我再教她,她已经很好了。走罢。”
姜锦年唇角弯起来,她娘也硬气起来了,挺好的。
谁乐意一直迁就一个得寸进尺的人呀?
尤氏忽然大声道:“太过分了!是,姩丫头是出息了,胆子大,帮了我们不少忙,可她也不能这样目中无人罢?我好歹是她的长辈,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三嫂,你怎么能纵着她骑到我头上来呢?”
“是,咱们家是落魄了,可该有的规矩,总不能少罢?咱们好歹是大户人家,这孩子孝敬长辈,尊师重道的品性不能丢罢?”
所有人都看向尤氏,以及文氏母女。
文氏气得身子发抖,这个尤氏,怎么能这么平白无故诬赖姩姩!
都流放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她当这里是哪里?是京城吗?还想用孝道来压人!真是拎不清。
文氏瞪尤氏一眼,拉着女儿走开,她懒得和这种人说,说也说不清,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
姜锦年吸了吸气,拍了拍她娘的手,“四婶娘,敢问,我是如何目中无人了呢?又是如何骑到您头上的呢?我这不是也站在这里,用双脚走路的吗?”
“您也别总拿孝道来压着我,我自问对您、对四房,尽到了我作为一个侄女该尽的心。不就是您想骑马,还想让四叔也骑马,我给拒绝了吗?”
“别说这马儿我自个儿、我爹、我娘这会儿都没轮上,便是我们自家人骑着,也不干您的事儿呀!您想骑马,自己花钱去买,就行了。您就是说破天,我也还是这话。”
“您若再这么胡搅蛮缠,请恕我不奉陪了。”说着,姜锦年屈了屈膝,挽着文氏走开了。
尤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还想张嘴再说些什么,顾母瞪了她一眼,嗔道:“闭嘴!别再丢人现眼了。就你会享受,你光出一张嘴,就把别人的私产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有理了?一把年纪了,光长头发不长见识,就会窝里横,我看姩丫头好得很。赶紧赶路。再啰嗦,就留下来别走了。”
顾明瞪了自家四弟一眼。
顾眺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喝道:“快闭嘴!就你多事!赶紧走路,莫要再发癫了,让人看笑话。”
尤氏委屈得眼泪直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嘟囔道:“我就是个受气包。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我又没说错。哎,我真是命苦啊,嫁到你们顾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福倒是没享几年,这苦、委屈是一点儿没少受。”
金三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冷笑一声,看到顾家人窝里横,他心里咋就那么痛快呢?
三娘走上前,挽住尤氏的胳膊,柔声宽慰了几句,尤氏也就半推半就跟着继续赶路了。
母女俩唧唧歪歪,一路上都在说小话。
姜锦年只挽着文氏走得更快一些,不愿听她们说那些闲话。烦都烦死了。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姜锦年心猛地揪紧,帮着拿出蓑衣,让顾戬之穿上。
顾戬之漆眸落在少女焦急的脸上,脸色刷白,喉结滚了滚,克制住想把蓑衣披到她身上的冲动,沉默地穿好,对她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姜锦年从袖袋里摸出一粒九香丸,递给他道:“二哥哥,把九香丸吃了。”
顾戬之眸光闪烁,想问她是怎么藏这么多药丸在身上的,但终究什么都没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关心他。
他在她的注视下,把九香丸吞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