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061/木云木夕
高诚一怔，他没料到，眼前小小的姑娘会想起问询自己的称呼。
他如今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可到底是个阉人，服侍人的卑贱之人。尤其师父施泰安死后，他在这宫里，更是成了没人管的孤魂野鬼。
师父死了，人人都怕受牵连，个个都远着他，避他如蛇蝎。
他大概也会死。新帝登基后，若是想起来要他死，他是逃不掉的。
“奴婢高诚。二位贵人可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娘子？”高诚躬身道。
六娘点头，“你是如何知道的？”
高诚含笑道：“奴婢猜的。今儿是长公主的大日子，府上的贵人合该来捧个人场，做个见证。”
“二位贵人，是贵府的五姑娘和六姑娘罢？”高诚故意试探道。
定国府三房的七小姐生下来就是个痴儿，这件事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高诚又在宫里，达官贵人家的八卦消息他是不难听到的。
七小姐又好了的消息，他也听人提过一嘴。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他亲眼见了眼前的小姑娘，她看着和麟若公主有几分相似，他想起师父施泰安临终前的嘱托，谢皇后命令他放火烧了小公主的寝殿，伪造成意外走水，师父不忍心，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把小公主送出了宫。
师父说，他在小公主的右肩背处刺了一只麒麟。倘若他见到小公主，一定要帮助她。
永乐长公主已经知道小公主还活着的事儿了，因此把师父杀了。
以前他还不懂，师父分明做了好事，救了姬亨王朝的公主，若是不出意外，她该是大亨朝的皇太女，下一任女帝，永乐长公主为何要杀了他？
他以为，长公主不知道师父的深明大义之举，长公主杀师父是为了给小公主报仇。
可后来，谢皇后私通武安侯庶子杨桢一事被揭发，谢皇后被打入冷宫，褫夺皇后封号，紧接着，永乐长公主就成了储君人选。
而且他还听小道消息说，谢皇后与杨桢的相识，还是永乐长公主一手牵线撮合的呢……
谢皇后发了疯，在冷宫里嚷着永乐害她，被长公主喂了哑药，如今连话都不会说了。因她过去心狠手辣，害了不少人，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被里头的宫妃轮番欺辱……
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永乐长公主下了好大一盘棋，目的就是借谢皇后的刀铲除姬亨王朝的继位者，趁机一步步夺权，自己当女帝。
更有甚者，永乐二嫁给定国公顾瞻，也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步棋。因为他曾听师父提过一嘴，前驸马吴震的死有蹊跷，吴震并不爱酒，怎么可能会因为酗酒而对长公主动粗？
他一个锦衣卫千户，驸马都尉，居然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还要背负着打公主老婆的骂名。而永乐却改嫁了大亨手握五军军权的定国公顾瞻，怎么看，事情都没那么简单。
只是，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可眼下，他看着和麟若公主长得相似的顾七小姐，并且是傻而复慧的顾七小姐，高诚的心脏怦怦乱跳，由不得他不多想。
虽然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离奇曲折的故事，但他大胆猜测，眼前的顾七小姐就是师父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送出去的麟若公主。
高诚心思电转，面上却装得一派镇定。
姜锦年抬眸深看高诚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有话对自己说，可当着六娘的面，她也不好直接点破。
六娘道：“不是哦。我行六，她行七。”
高诚暗暗松一口气，眸光大亮，脸上笑意更盛：“哦，原来是六姑娘和七姑娘，请恕奴婢看走眼了。”
六娘摆摆手，“不妨事。”
高诚有心在姜锦年面前试探一二，故意提起师父施泰安，“说起来，奴婢师父施泰安是照顾麟若公主的贴身内侍，他曾对奴婢提起，说麟若公主和七姑娘长得有些相似，奴婢还只当师父是信口胡诌，今日一见，方知师父所言非虚呢。”
姜锦年眸光闪烁。她听出来高诚在向她传递信息，他的师父施泰安是麟若公主身边的内监。
六娘不明就里，只道：“哎，不单止你师父这么说，就连长公主大伯母也这么说呢。”
高诚心内一紧，脸上笑容一僵，软着声气道：“长公主、也这么说呢？”
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姜锦年。
“是啊。”六娘道。
“你师父呢？ ”姜锦年问道。
高诚腰躬得越低，红着眼圈道：“师父他……被杖毙了。”
姜锦年鹿眸一扩，脱口而出道：“为何？”
“奴婢不知。奴婢师父就在去年九月十五那日，因办砸了差事，被长公主下令杖毙了。”高诚道。
九月十五日？
姜锦年眸光闪了闪，怎的这么巧？她是九月十六日出的事儿，她出事的前一日，宫里头照顾麟若公主的内侍也死了。
还是永乐长公主下的令。
去年八月十五，永乐见到她，便怀疑她的身份，她肯定派人去查她的底细了。她一定是证实了她麟若公主的身份，故而先杀施泰安内监，再借钱婆子之手杀了她。
来个死无对证。
姜锦年正要问高诚，施泰安临死前还有没有交代过其他事儿，却见殷复走了过来。
“七妹妹，你好像对皇宫很熟悉啊，你以前来过这儿吗？”殷复深看了姜锦年一眼。
高诚迅速地瞥一眼殷复，不知道他是谁，但还是见礼问安，又笑眯眯替姜锦年解围道：“才刚奴婢碰到六姑娘和七姑娘，她们迷路了呢。”
意思是说，姜锦年对皇宫并不熟悉。她还迷路了呢。
谁知殷复冷冷地瞥了一眼高诚，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公倒是健谈！今日长公主姨母登基大典，你不在前头伺候，却在这边躲懒，不知是何缘故？”
高诚心中一闷，他不认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哥，可他言辞间对自己的奚落、讥嘲，令他感觉窒闷。而且，他总感觉，眼前这个半大少年，似乎对七姑娘的身份知道些什么。
不然不会是那种奇怪的语气和口吻。
他称长公主为姨母，约摸是哪位公主的儿子，自己竟一点儿也不熟悉。
于是高诚越发恭敬道：“回贵人的话，奴婢正要去前头听差呢。”说着，又对姜锦年叉手告退。
姜锦年不动声色地记住了高诚的长相和名字，拉着六娘的手，往太和殿走去。
殷复跟在她旁边，试探道：“麟若——”
姜锦年脚步微顿，待她反应过来，又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走，佯装不解道：“殷表兄，怎么了？怎的你也认识麟若公主吗？”
六娘小声道：“怎的人人都认识麟若公主，就我不认识？”
姜锦年吸了吸气，拍了拍六娘的手腕，“我也不认识。”
六娘点头，释然了。
殷复眸色深沉地看着姜锦年，唇角抽了抽，扯出一抹短暂的冷笑。
虽然姜锦年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可她依旧对狗皮膏药一般紧贴着她们的殷复感到恶心，他的视线如芒在背，令她脊背僵直，心脏收紧。
她只想快点逃离和他在一块儿的场景。
三人正快走着，二郎顾戬之突然从斜刺里走了出来。
姜锦年恍若看到了救星一般，鹿眸一亮，忙噔噔噔跑了过去，牵起二郎的衣袖，弯唇道：“二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北风呼啸而过，此时早已天光大亮。
小丫头戴着石榴红出风毛斗篷帽子，巴掌大的小脸精致得让人想捏，尤其她那双水润晶亮的眸子，似是盛了满天星河，熠熠生辉。
二郎跟了他们一路，也偷听了一路，他知道小丫头绝不简单，她有事瞒着自己，甚至瞒着三叔、三婶娘。
三婶娘倒是未必完全不知情。七妹妹突然好了，这种离奇甚至离谱的事儿，不该如此轻易发生才对。
七妹妹回府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觉得眼熟，和麟若公主长得很像，可那时麟若公主已死，三婶娘又不像个胆大包天的妇人，他虽然疑惑，却也没有深想。
后来，七妹妹总来找他，她聪明得不得了，他便想，也许七妹妹体内住着的，是天上的智多星下凡。
可如今看来，事情可能另有玄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上回钱婆子和罗婆子绑架七妹妹，线索隐隐指向长公主继母，父亲和继母闹冷战也是在那段时间。父亲肯定也是察觉到了什么。
可继母为何要对七妹妹下手呢？
远处钟鼓声齐鸣，登基大典马上开始了，二郎侧耳倾听了半晌，漆眸扫过一旁的殷复，再看向眼前的小丫头，脑子里倏忽闪过一念——
莫非七妹妹是麟若公主？！
姜锦年不知道二郎在想些什么，只拽着他的衣袖，往太和殿走去。
二郎的眸光落在小丫头牵他衣袖的小手上，远山眉轻蹙着，他捏了捏指骨，反手握住了姜锦年的小手，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走。
少年的手掌微凉，掌心和指腹带着一层薄茧，牢牢地包裹着小丫头嫩藕似的小胖手。
姜锦年浮躁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乖乖地跟在顾戬之身后。
六娘牵了小七娘的另一只手，心里也安静下来。迟到就迟到罢，左右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被落在后面的殷复，他跑上前两步，要去牵二郎的手，被二郎侧身避开。
殷复讪笑：“二郎当真好小气。”说着他去牵六娘的手。
六娘什么也不懂，只觉得殷表兄的手宽大有力，笑嘻嘻和小七娘咬耳朵道：“小七，一会儿大伯母登基大典结束后，咱们去太平居吃饭罢。让殷表兄请客，我想吃他们家的烤乳猪了。”
姜锦年心头正千丝万缕地想着事儿，想着永乐登基已成定局，自己前途堪忧，不如趁着能好好享受的时候享受一下，于是笑嘻嘻道：“好啊。”
二郎垂眸扫一眼小丫头弯起来的唇角，抿了抿唇瓣，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被当成冤大头宰的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