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043/木云木夕
二郎坐轿，姜锦年则由顾明抱回去。
夜雨霖霖，步履匆匆。
但谁都没有说话，两个孩子都虚弱成这样了，自然是救命要紧。
途径擎松院，顾明吩咐琼鸦道：“去和二爷说一声，就说二郎找到了七姑娘，叫他不要再担心了。”顿了顿，“明天休息一天。七姑娘受到了惊吓，也淋了雨，得缓缓。”
琼鸦领命而去，敲响了擎松院的门。
顾二爷没睡，他坐在书房里看着漆黑的窗外。
听见外面的响动，他眼神大亮，忙道：“一定是七丫头有消息了。江来，你速去开门。”
江来马上从小杌子上弹起来，答应着跑了出去，跑掉了一只鞋子，他无奈叹口气，只得单脚跳回去，穿上鞋子，更加用力地往大门跑。
门上的小厮早已打开院门，听到了琼鸦的话，欣慰地笑起来，听见江来的动静，忙笑道：“快告诉二爷，七姑娘找到了！是二郎找到的！三爷让二爷安心歇息！三爷还给七姑娘告假一日。七姑娘淋了雨，须得好生歇息。”
那小厮喊得很大声，顾睿早已听见，他抿紧唇瓣，眸光闪烁，氤氲出晶莹的水花。
自从十一年前，他在战场上断掉了一条腿，他嚎啕大哭了一次，从那以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是他割舍不下的了。
他没想到，他会如此在意一个小丫头的生死。
失去她的痛楚，竟和他失去一条腿的痛不相上下。
只可惜七丫头不是他的女儿。
江来跑进来，又把话转述了一遍，他眼睛里也有些湿润，激动道：“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得亏有二郎。只是听说二郎又发病了。”
顾睿眸光动了动，“把那根百年老参送去知柏院，问问陆太医，看二郎的病，用不用得上。”
江来躬身答应一声是，转身去了。
却说薰风院，文氏听到梅姐儿的话后，便一直在廊庑下等候，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见顾明等人回来了，文氏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里。
夫妻二人商量，二郎身上发病了，不好再耽搁，知柏院偏僻，要热水、姜汤什么的，都不方便，不如姑且住在东厢房。
一番忙碌之后，等姜锦年和二郎都安顿好，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陆太医还没来，按照二郎常吃的药方子，煎了一副药，顾明亲自喂他。
良图在一旁焦急地看着，眼睛里噙着泪花。
二郎是为了救七姑娘才发病的。
二郎居然愿意为了救七姑娘牺牲到这种地步！
所有人都找不到七姑娘，只有二郎做到了！
他家二郎真的是世上最好的兄长呀！
两个孩子都虚弱至极，又这样晚了，顾明夫妇便没有追问事情的经过，只打发人绑了罗婆子，待明日天亮了再细问。
谁知睡到后半夜，姜锦年也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
“施伴伴……”
“父皇……”
“母妃……”
文氏不放心女儿，晚上陪着她睡，听到她说胡话，但没听清她说什么，迷迷糊糊翻过身来摸她的额头，却惊觉她发热了。
文氏忙惊坐起，唤醒值夜的菖蒲，点灯，穿衣。
文氏用小被子包裹着女儿，抱她去找刚挨着枕头的顾明，她焦急地推搡了一下丈夫，“夫君，姩姩身上起热了。你摸摸，太烫了！我真的很怕姩姩会烧坏了脑子。不行，咱们得请陆太医给姩姩瞧瞧。”
陆太医才刚给二郎看完病，扎了针，又开了方子，在客房睡下。
顾明从睡梦中惊坐起，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脸色骤变，立即穿了鞋，披上外衣，接过女儿就往客房去。
文氏在旁边掖好小被子，有些忧虑：“陆太医也不容易，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外面还下着雨呢，这天气怪冷的。他到了咱们家，好容易给二郎看完病，这才刚躺下睡着，又要被打扰，估计很恼火呢。哎。要不是大哥的面子，凭陆太医如今太医院院使的身份，咱们怕是请不到的。”
顾明：“是啊。回头我给陆太医送两只竹鼠，感谢他此次的辛劳。”
文氏点头，“合该如此。”
顾明抱着女儿，沿着抄手游廊快步来到了客房。
顾明略有犹豫，心中觉得过于搅扰陆院使，可女儿的安危胜过一切。
他抬手在槅扇上笃笃笃敲响了三下，夫妻俩不安地在廊下等待着。
谁知陆院使睡觉沉，没听到。
文氏深吸一口气，用力叩了三下门，赔笑喊道：“陆院使，对不住，打扰您歇息了。我女儿身上起高热了，她身上实在是太烫了，我们实在是怕……孩子太小了，经不住。万一有个好歹，我们做父母的，真的对不起她。陆太医，求您帮忙看看罢。”
文氏眼眶发红，眼睛蓄泪，用力地抿住唇瓣。
顾明正要接着说，“陆太医——”
话音未落，槅扇便从里面打开了。
陆太医虽然不满这个时辰被顾家人叫醒，可身为医者，他早已习惯病人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压住身心的疲惫，把人让了进去，一番望闻问切，便基本确定了顾七小姐的病因，对症开了方子。
幸而常见的药材，定国府的库房是备着的，三刻钟之后，驱寒散热的汤药便喂到了姜锦年的嘴里。
喂了药，陆太医再次切脉，他左手捋须，右手搭脉，眸光转动。
顾明夫妇关切地看着陆太医。
陆太医收回手，起身，看向顾明，似是有些疑惑道：“其实老夫心里有个疑惑，方才未曾细问。”
顾明一听，便知道陆太医要问什么，“您问。”
“二郎这孩子，一个月前，才刚发病好了，这次会发病，老夫并不意外，只是为何会这样严重？”陆太医眼神里流露出责备和心痛，“这孩子，原本好生将养着，或可活到成年。今次发病，来势汹汹，心脉受损严重，恐怕活不过十八了。”
顾明和文氏对视一眼，俱愧疚不已。
原本事情要推到明日天亮了再做处置，可大致情形，他们是心中有数的。
无非是罗婆子不满被老太太罚去守园子，便撺掇了钱婆子，绑了七姑娘，意欲加害。这其中，或许还和钱婆子的傻孙子远哥儿有关，她们想用七姑娘的命换远哥儿的命？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可陆太医常来府上走动，也算不得完全的外人，更何况，他们顾家以后还要仰仗陆太医治病救人的医术，便不好太过搪塞人家，以免令人不悦。
顾明只好含混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大致情况，“……陆院使，事发突然，今夜又下着大雨，两个孩子病成这样，我们虽然痛恨那两个恶婆子，恨不得立马处置了她们，可到底要先顾着两个孩子。具体内情，等明日问了就知道了。还请陆院使看在家兄家嫂的面子上，勿要将此事泄露出去，毕竟府上出了这样的恶奴，传出去，于定国府的颜面不好看。”
陆太医吸了吸气，长叹一声：“此事三爷勿需担心！老夫心里有数。恶奴害主，只是可惜了二郎这个可怜的孩子。”
顾明夫妇齐齐点头，再三道谢，请陆太医去休息。
屋子里只剩下顾明和文氏，文氏怒道：“明日审问清楚后，重重地打一顿，扭送顺天府衙，叫那恶奴付出应有的代价！”
顾明点头，“知道了。娘子，你身上本来就不好，又担惊受怕了一整夜，赶紧去睡，这里有我。”
说着，顾明揽着妻子的肩膀，送她去卧房睡觉。
文氏确实头晕眼花，胸闷气短，不过是吊着精神在硬撑，她也不想自己倒了，没人照顾女儿，只得先躺下。
顾明给妻子掖好被子，又摸了摸文氏的脸，柔声道：“娘子睡罢。”
文氏闭上眼睛，倦意袭来，眼皮重如千斤，她很快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陆太医看了二郎和七娘之后，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定国府。
他是太医院的院使，还要负责整个太医院的日常管理，不可能长时间留在定国府。
况且，病去如抽丝，病人通常需要三五日才能彻底康复，他留在这儿也没用。
姜锦年还有些低热，顾明熬得眼睛通红，陆太医劝他去休息，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却根本不听。
送陆太医至院门外，顾明仍旧回女儿的床前守着，他希望女儿醒来的第一眼能看到自己。
女儿小小年纪，却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还发了高热，这都是他做父亲的失职。
他希望女儿能原谅自己。
昨夜顾明在女儿床边坐了一整晚，不时给她拧湿巾子降温。等待的间隙，顾明就拿着女儿的九连环一环一环地解。
一晚过去，顾明解开又重新装上九连环，一共十一次。
他穷极无聊，每解开一次，就在宣纸上画一笔，记正字。
但最后一次，他解了足足半个时辰，因为他实在是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脑子也早就变成一团浆糊，经常忘记自己解到哪里了。
不过，顾三爷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宝贝女儿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文氏担心他的身体，催他去休息，他却洗了把冷水脸，便去提审罗婆子了。
文氏看着丈夫离开的高大背影，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这样爱护女儿，若有朝一日，他知道了女儿的秘密，他是否会原谅她呢？
文氏不敢深想。
她只知道，她绝不能叫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的命已经和女儿的秘密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