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036/木云木夕
回到薰风院,文氏见到女儿浑身湿透,不禁十分好奇,一边掏出手帕给姜锦年擦汗,一边柔声问道:“姩姩,是不是你二伯的书房太闷热了,你怎的出这么多的汗?”
姜锦年想了想,歪着脑袋试探道:“阿娘,我说实话,您不生气?”
文氏秀眉微蹙,点点头,“好,我不生气。”
姜锦年便把自己在书房里偷偷扎马步的事情说了,她没有避着父亲顾明。
她想着,总这么藏着掖着也不是个事儿,她得让父母知道她的想法,纵使不支持,也没关系。
只要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就不必为此担惊受怕,找一堆的理由和借口来搪塞他们。
她得活下去,不能什么都不做,只专心做父母眼中的乖孩子。
顾明和文氏深深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有料到,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如此顽强的毅力去做这个事情。
他们被震住了,一时无言。
顾明还要继续劝说女儿,文氏却拉着姜锦年的手道:“我先给她沐浴,劝劝她。没事的。”
浴房内,文氏像往常一样,坐在盛满干花瓣的宽大浴桶里,给小丫头打上桂花味胰子,在她瘦小的脊背上反复揉搓,洗掉她身上的汗。
她垂着眸子,刻意忽略姜锦年肩背处的麒麟刺绣,压抑着内心不断升腾的烦躁与不安。
“姩姩,你、怎的不听话,非要习武呢?”文氏蹙眉道。
姜锦年扭头,看向文氏,抿了抿唇,静默片刻,这才道:“阿娘,我习武,长大了可以保护爹爹和阿娘。”
文氏眸光一震,渐渐柔和下来,可过了一会儿,她的心又再次硬起来,“可是姩姩,我和你爹不需要你来保护。咱们家有家丁和护卫,用不着你一个女孩子舞刀弄枪。你习武,要吃很多苦头,你看你今天才刚开始,腿就酸成这样了。等你将来长大了,婆家人也会因为这个而对你有偏见的。”
“爹和娘都是为你好,你眼下不明白不要紧,但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的。你听话好吗,姩姩?”
姜锦年眨了眨羽睫,澄澈的眸子掠过一抹失落。
她用力地抿紧唇瓣,想了一会儿,才道:“阿娘,我、不告诉旁人,成吗?”
文氏摇头,语气坚决:“不行。”
鉴于顾明和文氏的强烈反对,姜锦年每日散学后,便被立刻接回了薰风院。
姜锦年只能趁着偶尔去知柏院时请教二郎顾戬之。
顾睿教了顾戬之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顾戬之每次教姜锦年一小节动作,让她回去勤加练习。
自然是背着人在房里练习。
进入六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姜锦年流了数不清的汗水,但小小的她始终咬牙坚持。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
转眼来到了八月十四日,第二天便是中秋佳节,听大娘顾堇婵说,永乐长公主要回定国府一起过节。
这日傍晚,姜锦年又去知柏院找二郎顾戬之,却发现他又发病了。
这天是阴雨天,天空下着小雨,天色雾蒙蒙的,就好像天还没亮透一般。
良图正在廊庑下煎药,他情绪有些低落,温声劝道:“七姑娘,二郎病了。七姑娘且先回去,等二郎好了,您再来。我会告诉二郎您来过了。”
姜锦年不听,固执地冲进了二郎的卧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顾戬之。
良图早已习惯七姑娘在知柏院的横冲直撞,就连自家二郎在清醒时都拿她没辙,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纵着她,他便没有强行阻拦。
二郎在病中,国公爷在外忙政务,除了老太太打发人来问过之外,府上没有人来看望他。
有七姑娘陪陪二郎,也是好的,良图如是想道。
这一次,陆太医没有留宿定国府,只开了一些汤药,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卧房内,姜锦年看着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不时干咳几声的少年,缓缓走了过去,在他的床边坐下。
“二哥哥。”她轻轻唤道。
少年眼皮动了动,虚弱地嗯了声,要睁开眼睛,似乎又有千万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姜锦年俯身过去,小手覆在少年的眼皮上,脆声道:“二哥哥,没关系,不用睁眼。我陪着你。”
少年于混沌浑噩之中感觉到一丝暖流,他侧过身来,努力地撑开了眼皮,看向坐在旁边的小丫头。
姜锦年来不及收回手,手掌擦过少年的鬓发,掌心下有些粘腻的湿凉。
他出了好多虚汗。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姜锦年看着那双漆黑的凤眸,再次想起他的命运谶语,感受很是复杂。
攒了半年,她一共攒了两千出头的积分,她一直舍不得花,想留着关键时刻保命用。
她完全不确定,花八百八十个积分给顾戬之检查身体,究竟有无必要。
可他身上的绛紫纹路,总令她感到不安,她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她一定遗忘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加上最近两三个月,顾戬之答应教她习武以来,还是很负责任的,他也算得上是她的半师。为半师多花点积分,治好他的病,她还是舍得的,只是要咬咬牙。
少年不知道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时掩嘴咳嗽两声。
“小七,你回去罢。”良久,顾戬之道。
少年嗓音有些干涩,少了素日的清润。
姜锦年回过神来,含混点头答应,“二哥哥,你莫说话。我、马上就走了。”
少年虚弱地眨了眨眼睛,又缓缓闭上。
姜锦年在心里和小金说:“小金,你帮我检查一下他的身体。”
小金有些兴奋:“好的,宿主。我这边先为您扣除八百八十个积分。好了。这就为您扫描顾戬之的身体,请您耐心等待十秒钟。”
姜锦年捏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嗯了声。
只听叮的一声。
“扫描完毕。”不等宿主问,小金便主动道:“根据人体扫描结果显示,顾戬之是中了一种罕见的西域剧毒鬼王莲。根据他中毒的程度来看,应当是在他出生之前便已经中毒,他能顺利出生,并活下来,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姜锦年被惊得怔愣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绪,“那、他还有救吗?小金,鬼王莲的解药是什么?”
小金:“鬼王莲早已在他身上淫浸十余载,毒入骨髓,想要完全拔除,几乎不可能。不过,星际时代发明了一种包治百病的药水,虽然不能洗精伐髓,但对他的身体却大有裨益,可以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从此不再发病。”
姜锦年:“真的吗?要多少积分?”
“要十万积分。”
“啊?十万积分?!那也太贵了罢!”姜锦年在心里发出尖叫声。
小金:“只要宿主努力赚取积分,十万积分也不是梦。宿主,加油!”
姜锦年:“…………”
有了十万积分,她要什么没有,为何还要浪费在顾戬之身上啊?
正兀自思忖着,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咳嗽了几下,漆黑的眸光落在小丫头的脸上。
姜锦年抿了抿唇,看着少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知道的这些,她不可能告诉他,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知道这些。
除非,她学医。
想到学医,姜锦年想到了陆太医,从锦被底下拉出少年的手,撩起白色衣袖,只见手臂上的绛紫纹路比先前更明显了些。
“你干什么!”顾戬之眸光闪烁,低吼着抽回自己的手。
“二哥哥,你知道,你身上起了这种纹路吗?”姜锦年问。
少年眸光闪动,显然是知情的,他眉宇间笼罩着一重平常见不到的死气沉沉,那是对命运的无可奈何和绝望。
姜锦年捏着手指,沉默了片刻,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薰风院,姜锦年像往常一样练字,只是有些心浮气躁,总是忍不住猜想,到底是谁给顾戬之下的鬼王莲?
那时他还在先大夫人邹氏的肚子里,谁会想害他?
邹氏死于难产,莫非她的死也跟这鬼王莲有关?
谁会想到用这么隐蔽的毒药来害他们母子呢?
谁从这件事里得到了好处?
陆太医他到底看没看出来二郎中的是鬼王莲,而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他那天看了二郎身上的纹路后,神情怪怪的。
文氏见她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便走了进来,劝她早些上床睡觉,以免明早起不来。“……明日中秋,不用上学,今晚早些睡,明日咱们好好乐一日。你长公主伯母要回府,到时候若是问你话,你、可会怕?”
文氏的眼神掠过一抹试探的意味。
姜锦年心里一紧,心说她该怕吗?面上却看不出端倪,放下狼毫笔,摇了摇头,“阿娘,我不怕。”
文氏弯唇浅浅一笑,伸手摸了摸姜锦年的头,只当小家伙高烧,忘记了从前的事儿。
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盼着她不是麟若公主,又盼着,万一她是,希望长公主大嫂认不出她来。
姜锦年:“阿娘,您能和我说说、长公主伯母吗?”
文氏一怔,脸上神色有些僵硬,“也没甚可说的。”
“阿娘,说嘛。”姜锦年从黄花梨木圈椅上下来,拉住文氏的手,晃了晃道。
文氏牵着姜锦年在美人榻上坐下,讲起了永乐长公主嫁进定国府的大致情形,“我嫁进来的时候,先大夫人邹氏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她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待人接物总是大气端庄,一点儿也不叫人不舒服。那时候你大伯和二伯都在外面打仗,我经常陪先大嫂去花园子里闲逛散闷。”
“临近预产期,先大嫂还是会早晚去花园子逛两圈,雷打不动。那天傍晚我来小日子了,没去,结果她在花园子的假山石子那儿被一只黑猫给惊着了。羊水破了,难产。先大嫂因出血过多,殁了。”
“一年后,太后赐婚。永乐长公主的前驸马刚死一年,带着两岁的大郎,嫁给了你大伯。”
“长公主大嫂性子和先大嫂完全不同,她给我一种疏离的感觉,除了过年过节,我和她几乎碰不到面。见了面也不过是客套两句。”
姜锦年陷入沉思,片刻后,“阿娘,那个前驸马是怎么死的呀?”
文氏柳眉微蹙,“前驸马吴震是锦衣卫千户,是太后娘家忠勤伯府的大嫂吴氏的亲侄子,算是亲上加亲的意思。不过,听说吴震酗酒,喝醉之后还对长公主动了手,长公主的贴身内监,那人叫梅洛,失手打死了吴震。”
姜锦年两道小眉毛蹙起,惊恐道:“那个梅洛,他会武功么?”
文氏一怔,摇头失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又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嗔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从小就想学武么?”
姜锦年咯咯憨笑了一阵,又问道:“阿娘,那、长公主伯母对二哥哥好吗?”
文氏脸上的笑意渐收,长叹一声道:“好不好的,毕竟隔了房,我们也看不到内里。不过,二郎这孩子,性子孤冷,跟谁都不亲,倒是和你玩得来。”说着文氏轻笑一声,“倒是没问过你,姩姩,你和二郎在一起,你们都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