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021/木云木夕
良图抱着食盒无精打采地走出院门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他,声音还怪熟悉的,不是七姑娘又是谁?
良图讶异回头,见七姑娘领着两个小丫头从假山石子后面钻了出来,忙笑嘻嘻见礼,“七姑娘,您怎的在那儿蹲着?”
姜锦年也不答话,只指了一下他手中抱着的食盒问:“二哥哥吃了么?”
良图咬唇,眼神躲闪,很替自家主子羞惭,期期艾艾道:“七姑娘,二郎很欢喜、您给他送吃的,只是二郎他、不喜吃零嘴,便想着、留给七姑娘吃。”
说着违心话,良图脸都红了。
他这是在欺骗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呀!
姜锦年哦了一声,示意琼鸦上去接着。
良图看着七姑娘离去的背影,狠狠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去,回禀了二郎此事,“……我瞧着七姑娘这回、是真伤心了。”
少年纤长的睫毛一闪。
真伤心的姜锦年领着琼鸦和雪鸥溜到了花厅,主仆三人把食盒里的糟鹅胗掌、去了皮的鲜荸荠、雕花金橘和栗子糕吃了个干净。
琼鸦和雪鸥吃得小心翼翼,双眼放光,一脸满足。
姜锦年摸出荷包里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指,打着饱嗝道:“嗝——不许告诉阿娘。”
若母亲知晓她在二郎那儿受了委屈,必不会再让她去知柏院了。
琼鸦和雪鸥点头如捣蒜。
她俩得了这样好的吃食,正回味无穷呢,怎么会傻到去告诉主子奶奶呢?
她俩现在唯姑娘马首是瞻,只要姑娘不出大乱子,她们是绝对不会出卖姑娘的。
暮食姜锦年便没吃多少,她端起自己的小碗,拨了一半的饭分给父亲顾明,她奶声奶气道:“爹爹,我吃不完了。”
顾明便有些担心地问:“姩姐儿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文氏看了一眼小家伙,没好气道:“怪我。不该给她和二郎准备那么些吃食,二郎怕是丁点儿没吃,全进了你这闺女的肚子里了。能不撑着么?”
姜锦年眼神躲闪:“……也没全吃,就吃了、一点点。”
文氏忍俊不禁:“既饱了,就别吃了,免得积食。喝半碗芸豆蹄花汤罢,好克化。”
“哦。”姜锦年接过顾明给她盛的半碗汤,吸溜了一下炖得软烂鲜香的猪蹄,不觉鹿眸一亮。
还挺好吃的。
用完暮食,一家三口又去园子里散步消食。
姜锦年看着满园的春色发怔,想着日后这偌大的顾府会被抄家,顾家满门要被流放,心里便有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顾明则和文氏说起打算在东阳街盘家酒楼,坐吃食生意,“……只是咱们眼下没分家,赚了钱也得交到公中,不如且挂到娘子信得过的陪房名下,放还奴籍,以良籍置办宅子和酒楼,让他做个打理酒楼的管事。娘子意下如何?”
文氏有些迟疑,人心难测,万一生变,卷着他们的银子跑了,或是赖账,闹起来丢的可是整个定国府的脸面。
姜锦年听了却眸光一亮。
是啊,定国府迟早要抄家,赚的银子,攒下的家业,也不是自个儿的,是皇家的,户部的。若早些做准备,还能在抄家那一日来临之时留点东西在手上。
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盘算,一旦放了良籍,便不归他们管了,若是坏起来,来个死不认账,却又到哪里说理去?若是写下契书,到时候捅出来,照样还算作顾府的家财,一样跑不掉,都是被抄走的命运。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瞎折腾!
文氏沉吟了半晌,“白果是个好的,只是她年纪也不轻了,该给她找门好亲事嫁了。若是新姑爷靠不住,咱们的产业交到他们夫妇手上,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
顾明拧眉思索了片刻,叹道:“这个倒也不怕,只要大哥一日还担着大都督的职权,整个大亨怕是没人敢这么干。再怎么说,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大哥不会不管我的。只是闹出来难看,给大哥脸上抹黑,为了这点子产业反倒是不值当了。”
文氏点头,“是这个理儿。”
她又划拉了一遍自己的嫁妆铺子和庄子,这两年她把钱都花在妞妞身上了,没有盈余。
去年年景不好,庄子上的出息减半,文氏便减免了佃农们一成半的租子,权当是给妞妞积福了。
只能盼着今年风调雨顺,顺顺当当的,能攒下一笔私房银子。
一家三口各有所思,逛了一圈,就去念慈堂给顾母昏定去了。
此时天还没黑透,远远儿地能看到人影,却看不清人脸。
姜锦年瞅见顾戬之正从顾母房里出来,沿着西厢的抄手游廊往回走,便舍下文氏的手,沿着院子中央的鹅卵石大甬路噔噔噔跑了过去。
“二哥哥。”小家伙喊道。
少年颀长的身形一顿,侧身看向小家伙,墨色眸光一闪,默了几息,方语气极淡地应了声,便转身离去。
姜锦年并不嫌他态度冷淡,又追了上去,不怕死地拉住了顾戬之石青色绣如意云纹的宽袖,仰着小脑袋笑出甜腻腻的酒窝:“二哥哥,我明日可以去找你么?”
顾戬之看向小丫头的鹿眸。
小丫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干净无暇,比世间最美的春花还要绚烂夺目。
这样的小人儿提出要求,便是叫人去死,想是也没人会忍心拒绝的。更何况人家小丫头只是想去知柏院玩儿这种小事。
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可他不想。
这便是最大的理由。
“不可以。”少年脸色不变,用两根手指夹起自己的衣袖毫不留情地从姜锦年的小胖手中扯了出来,走得利落。
姜锦年吸了吸气,转身往正房走去。
远处的顾明夫妇对视了一眼,顾明叹道:“姩姐儿怎的和二郎这般亲厚了?二郎性子冷,姩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可别惹恼了他,二人生了嫌隙反倒不好。”
文氏无奈失笑,默了默,方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会跟姩姐儿说的。”
“七妹妹——”身后传来三郎顾敛之的声音。
姜锦年顿住脚步,笑眯眯和他打了招呼。
顾敛之凑近了,便来牵七妹妹的手,笑嘻嘻问她:“七妹妹,你怎的在这儿?”
又打眼瞧见三叔三婶在廊庑下等着,心里有了数,不等姜锦年回答便又转了个话题。
“七妹妹,可是二哥不带你玩儿?好妹妹,你别伤心,二哥就是那个脾气,他原不是针对你,三哥带你玩儿啊,成不?”
姜锦年仰头看一眼虎头虎脑的三郎。
这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里骄纵着养大的孩子,还是个孩子呢。
她敷衍地点点头,却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
哎,也不知道日后顾府被抄家流放之时,他会如何。
兄妹俩亲亲热热地上了台阶,顾敛之放开姜锦年的小手,向顾明夫妇行了叉手礼,彼此寒暄毕,便进了顾母的正房。
顾母正更衣出来,见了儿子儿媳孙儿孙女,一贯肃穆的脸上罕见地露了点笑意,受了晚辈们的礼,慢悠悠地揪着三郎问东问西,三郎都一一地答了。
姜锦年静静地看着偏心眼的老太太,抿了抿小小的樱唇,只是不知道这老太太能否经得起流放三千里的颠簸呢。
那时候她还会端着老祖宗的架子强逼母亲给父亲纳妾么?
都是好日子过多了,闲得!
这世上的人啊,活不到一百岁,却总操着一千岁的心!
顾母察觉到姜锦年的视线,眯着眼睛看了过来,语气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姩丫头,你跟着你二伯读书,你跟得上么?”
闻言,文氏一喜,老太太素来是不过问孙女的功课的,她只关心孙儿的学问好不好。
如今肯问一句七丫头,便是天大的脸面了。
姜锦年却并不把老太太的抬举放在眼里,只点点头,“回老太太,孙女跟得上的。”
顾母见她小小年纪便应对得体,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暗道,这丫头若是个带把儿的,三房可就后继有人了。
可惜了……
于是顾母又忍不住敲打了儿子儿媳几句,拉着姜锦年的手,摩挲着,沉吟半晌。
“姩丫头如今立住了,是好事儿。趁着她还不大,赶紧给她生个弟弟,姐弟俩一起亲香儿长大,往后还能互相帮衬。再捱下去,姩丫头都该成人了,女孩儿说了亲还能在家待几年?听娘的,晚生不如早生,别磨磨唧唧要生要死的,死不了,好着哩……好着哩。”
顾明吸了吸气,假意答应。
文氏早已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只能顺从顾母之意,应了声是。
姜锦年受不了老太太成日里拿子嗣说事儿,逼着父母离心,遂挣开老太太的手,牵着三郎去一旁打双陆去了。
顾母脸色一沉,心里暗骂,死丫头,不识抬举,还敢嫌弃她来了。
文氏见状,提着一口气,一直到离开念慈堂才轻轻吐出来。
“姩姩,老祖宗是喜欢你才同你亲近,你不要拂她老人家的面子,不然老祖宗以后该不喜欢你了,知道么?”回去的夹道上,文氏见没有外人,便忍不住蹲下身教育女儿道。
姜锦年羽睫轻眨,点点头,嘴上却道:“我不要老太太喜欢。”
文氏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明也嘿了一声,弯腰把女儿抱在臂弯上,笑着轻哄了一番。
又把文氏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在她耳边轻笑道:“甭听老太太的。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等攒够了钱,大不了分家过呗。姩姐儿说得对,若老太太总是让我们难受,那我们也不必要她老人家的喜欢和夸奖了。”
文氏点头,心里却总是恓惶,到底没个着落。
觉着对不起顾明。
这傻子还拿姩姐儿当自己亲生的呢。
若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她不敢想,他会如何。
他会不会再也不理她了,他会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