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016/木云木夕
顾母的威胁,是一把颇有杀伤力的利刃,顾明不禁愣怔了一瞬。
正安大街的定国府在京城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人家,皆因定国公顾瞻和暂代监国的永乐长公主的缘故,其他三房并无实职在身,又没分家,都仰仗着大房一家生活。
若是把三房分出去单过,三房的花销全都要自己掏钱,光是那些陪房、丫头、小厮、婆子一个月的月钱,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更遑论三房的日常吃喝,四季衣裳,人情往来。
俗话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顾明并不想分出去过苦日子。
大丈夫能屈能伸,顾明只得低头,朝顾母说了好些软话,“……儿子昏了头,老太太大人有大量,千万莫同儿子一般见识,原谅儿子则个。”
又是揉肩又是捶腿,姿态放得低低的,被顾母笑骂着赶了出去。
此事算是暂且糊弄过去了。
擎松院。
课间休息,顾睿手上拿着一本书看,抬起凤眸,透过支摘窗看向正在松树下喂仙鹤的姜锦年。
小家伙天真烂漫,脸上笑嘻嘻的,漾出甜甜的酒窝。
看得他寂冷的心不觉一松,唇角缓缓翘起来。
小家伙十分聪慧,学习能力怕是整个定国府都无人能出其右,教一遍就会,还会举一反三,二郎机敏早慧,或可与她一较高低。
可惜二郎那孩子身子骨不行,七丫头又是个女娃,定国府怕是后继无人了。
想到此处,顾睿的眼睛再次黯淡了下去。
小厮江来给他沏茶。自打七姑娘来擎松院跟着二爷读书后,二爷眼见得比从前快活了不少。
“才听小丫头琼鸦说,大后日是七姑娘的生辰,”江来试探着说,“要请府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吃席呢。二爷,咱院可要给七姑娘备一份生辰礼?”
顾睿回过神来,看向江来,神情恹恹的,捏了捏指尖,“你去库房挑一样适合她的东西送去。”
江来答应一声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您的库房哪有适合七姑娘的东西呀?人家才三岁呢,能看得上大人们稀罕的物件么!
“那个小丫头的名字,是文氏取的么?”顾睿剑眉一挑,随意问道。
和府上一溜儿的梅兰竹菊花花草草的名字比起来,倒是挺别致。
江来一怔,接道:“不是,听说是七姑娘取的。黑的那个叫琼鸦,白的那个叫雪鸥。”
顾睿颔首,心说难怪。
“可曾说七丫头是如何起的名字?”
江来一五一十说了,末了,也赞了一句:“七姑娘好了之后,确实比旁人要聪慧好多哩。”
散学后,姜锦年先回了薰风院,文氏特意等她回来,问了她今日学得如何,牵着她往念慈堂去。
顾母脸色不太好,沉着脸训斥了文氏几句,大意还是说她霸着顾明,不让他进小妾的屋子,“……我也不是为着我自己,人丁兴旺,家族荣耀才能延续下去,这道理到底用我说多少遍你才听得进去?啊?别成日里小家子气,就盯着自己的那一点子得失,失了大义。你也不想姩丫头日后没个兄弟帮衬,嫁到人家家里去受了委屈,连个出头的兄弟都没有罢?”
文氏面颊绷得紧紧的,被婆母这么数落,她只觉心脏窒闷,一股无名怒火在胸口燃烧,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肉里,竭力不让自己失态。
她压着自己的不悦,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我不嫁人!”姜锦年小眉头拧起来,抿紧樱唇。
后宅女子实在是太难了。婆母压在头上,每日里耳提面命,完全没有自己喘息的余地。偏偏不能反抗,孝道悬在头顶呢,谁要是有了不孝的名声,那她这辈子在京城的女眷圈子可就成了没人理的下等人了。
赴宴的帖子也甭想再接着半个!
老太太成日里就盯着儿子后院那点子事儿,动不动就以家族荣耀压媳妇头上。不仅往儿子屋里塞人,就连儿子没有睡在小妾屋里,都要怪到儿媳妇头上,指责她不贤。
可怜她家的媳妇什么情绪都不能有。
母亲文氏不能反抗老太太,姜锦年却不想忍她,借着孩子的身份给自己遮脸,想说什么就说了,也不管顾母脸色如何。
在定国府,谁敢顶撞顾母?
顾母眯了眯眼睛,瞅了姜锦年一眼,板着脸道:“胡咧咧什么呢?你才几岁,就说甚嫁人不嫁人的话?真是——”说着又睃了一眼文氏,那意思不言而喻,说文氏没教好女儿。
文氏却知道女儿是在护着自己呢,软弱的心又挣扎着硬了几分,直挺挺地站着,一言不发。
顾母不高兴,便不要文氏伺候,打发她们母女走了。
文氏乐得轻松,牵着姜锦年的小手,只闷闷地走着。
姜锦年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阿娘,您别听老太太的!”
再多的道理,她也不好说,说了就该给自己惹祸了。
文氏一愣,看着小家伙,唇角弯了弯,眼泪却忽然流了出来。姜锦年踮起脚尖,要给母亲抹眼泪,“阿娘,不哭。”
文氏用帕子抹掉眼泪,心里一松,“嗯,阿娘不哭了。”
白芷正在院子里和顾明说话,见到她们回来,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忙迎上来见礼,搭讪着问:“奶奶和姑娘从老太太那边回来啦?”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姜锦年抬眸盯了白芷一眼,乌眸透着一股暗暗的不满。
文氏抿了一下唇瓣,嗯了声,也不正眼看她,牵着姜锦年往正房走去。
顾明也跟了进去。
白果和白芷对视一眼,察觉到白芷明显精心装扮过的,心里的感受有些复杂。
白芷没吭声,转身进了西厢房,关上了门。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用晚食,文氏给姜锦年夹菜,姜锦年埋头吃饭。
氛围很怪异,沉闷,姜锦年实在忍无可忍,吃完饭,放下碗筷,她用小奶音说:“老太太坏,骂阿娘。”
文氏和顾明皆是一愣,抬眸看向她。
“爹爹也坏,欺负阿娘。”姜锦年乌黑晶亮的鹿眸盯着顾明道。
顾明扬起剑眉,诧异道:“我何时欺负你阿娘了?姩姐儿,你可不许瞎说。我为了你阿娘,早上和老太太吵起来,老太太一气之下,差点要把我们三房赶出定国府去。”
文氏诧异地看向顾明,“有这事儿?你怎的不告诉我?”
顾明又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哼唧道:“我告诉你作甚?你又不信我。老太太逼我,你也逼我,我夹在中间,好不好受你不知道么?”
“你既不心疼我,我告诉你也是白搭。”
文氏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嘴唇。
姜锦年伸手,小大人似的拍了拍父亲顾明的胳膊,奶声奶气道:“爹爹不要伤心。阿娘喜欢爹爹的。”
文氏眼眶一酸,眼睛氤氲出水汽,她抿紧唇瓣,侧过身去,用手帕掖了掖。
顾明抿唇笑起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轻笑道:“姩姐儿,这是谁告诉你的?你娘说的么?”
姜锦年只嘿嘿傻笑,露出一排石榴籽一般的小奶牙。
顾明又去拉文氏的手腕,放柔了声气道:“好了,没事了。老太太的话,咱们阳奉阴违地听就行了。”
全听她的,他们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文氏只不搭理他,姜锦年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里,开始描红写大字。
大人的事情她不想掺和。
他们又不是傻子,自己会处理好的。
这天夜里,文氏照旧陪女儿睡,顾明则睡在正房。
如此僵持了两日,展眼便到了三月初九这日,是顾七小姐的生辰。
文氏打算给女儿置办两桌席面,把府上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全都请来,热热闹闹地给她过个生辰。
还特地打发小丫头去各房打听,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最喜欢的吃食,列出一张食单,交到厨房管事的柳娘子手里,不用公中的份例,另外掏钱买。赏钱另给。
柳娘子手艺好,做的菜好吃,手脚麻利,分派底下的小丫头、婆子去采买食材,洗菜备菜,掐着时辰下锅。
请帖是姜锦年自己写的。
模板是她问顾睿要的。顾睿本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但姜锦年开口央求他,他盯着小弟子看了半晌,最后竟然鬼使神差答应下来。还让江来工工整整誊抄了九份,姜锦年只要填写受邀人以及自己的大名即可。
顾景恒等人的名字,姜锦年已临摹过数遍,这才认认真真写在请贴上。
请帖是姜锦年带着琼鸦和雪鸥两个小丫头亲自去送的。
所有人都答应来,大郎顾景恒还夸她字写得好,要她好好练,日后没准能成为一代书法大家。
姜锦年重重点头,心里欢喜极了,她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她虽不记得前世的大部分事情,可她却对写一手漂亮的字有一种莫名的执念。
只有二郎顾戬之冷着脸说不去,连请帖都不接。
姜锦年眨了眨卷翘羽睫,抿着唇瓣,奶声奶气道:“二哥哥,阿娘准备了、你爱吃的、清蒸鲥鱼。”
听袁妈妈说,这鲥鱼是时令鱼,不易得,费了不少银钱呢。
买五斤重的大鲤鱼才一钱银子,二斤重的鲥鱼却要八钱银子,还要费心寻摸才买得到。
少年轻轻摩挲着指腹,漆眸闪烁,默了几息,方抢过小团子手里的请帖道:“鱼送到知柏院里来。生辰礼会准时送到薰风院去的。”
姜锦年:“……”
她仰着脑袋,抿紧唇瓣,想了想,只好无精打采地点头。
“那……好罢。”
姜锦年离开后,顾戬之吩咐身边的贴身小厮良图去市集的糖果铺子买些时新的糖果,充作七姑娘的生辰礼物。
回到书房,打开请帖,映入眼帘的是“二哥哥顾戬之”六个稚嫩但却工整的字,少年的浓眉微蹙,捏指尖的力度不自觉加重。
府里的小辈生辰,总是背着他私下里庆祝,从不告诉他,却又在他面前窃窃私语,唯恐他不知道自己被排挤在外。
可笑。他才不稀罕和他们一起玩闹呢。
不过是一群肤浅又聒噪的小鬼罢了。
擎松院。
顾睿见小弟子并没有因为今日生辰便心浮气躁,很是满意,提前一刻钟下课,放她回去。
江来捧着他从库房里挑了半天才挑出来的礼物,交给姜锦年,笑嘻嘻道了贺。
姜锦年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竹雕仕女图笔筒,用木匣子装着。雕工精美,栩栩如生,她很喜欢,交给琼鸦后,又咚咚咚跑进书房,向顾睿道了谢。
顾睿淡淡唔了声,“喜欢么?”
姜锦年用力点头,“喜欢的。”
“嗯,回去罢。”顾睿抿了抿唇,突然很好奇江来到底挑了什么东西给她。
姜锦年走后,顾睿问江来,得知是一个笔筒,挑了挑剑眉,“这丫头与别个不同。”
江来附和道:“是。小人看得出来,七姑娘是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