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015/木云木夕
文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她也早就做好了要给丈夫顾明纳妾的准备。
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时,她的心依旧有些窒闷。
她从小便看着母亲和姨娘们不和,父亲更是天天宿在姨娘房里,对母亲百般挑剔,母亲过得苦,常说宁可她将来长大了嫁给一个平头百姓做娘子,只要夫君一心一意待她,也强如她这般和人共享丈夫。
男人的心是飘忽不定的,今日在你身上,明日就可能在别人身上,一旦变了心,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
空有当家娘子的名头,没有夫君的怜惜,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人情往来,没人会念着你的好,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稍有不如意,就要背地里咒骂,还不如那受宠的小娘过得有滋味呢。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再生孩子,有什么脸面反对婆母给丈夫纳妾?
文氏不想在尤氏和大姑姐面前示弱,只得咬牙痛快应承。
回到薰风院,文氏打发小丫头唤来白芷和梳头的王娘子,让王娘子在廊庑下给白芷开脸。
白果看着主子一脸凝重,再看一脸娇羞的小姐妹白芷,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当然知晓,主子是被老太太逼的,主子和三爷的感情好容易和好,这再插个白芷进来,定然要生嫌隙的。
此时日头偏西,院子里还残留着最后一抹光亮,昏黄静谧。只有笼子里的画眉鸟扯着嗓子嗷嗷地叫唤着,似是有些躁动不安。
姜锦年看一眼画眉鸟,又看一眼攥着手指坐在绣墩上的白芷,小小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白果,爹爹呢?”
“三爷许是在外书房呢。”
姜锦年和文氏说了一声,便带着琼鸦去找顾明了。
文氏不明所以,本就心绪不宁,也不管她,由得她去。
小主仆俩还没到外书房,就碰到顾明从外面走回来,看方向,是从擎松院回来。
顾明看到姜锦年,脸上绽开笑容,快步走上来抱起她,“姩姐儿是来找爹爹的么?”说着大步往薰风院走去。
姜锦年轻轻哼了一声,噘着小嘴哼唧道:“爹爹坏!”
顾明好笑道:“爹爹怎么坏了?你倒是给爹爹好好说说。”
“爹爹要纳妾,阿娘不高兴。”
顾明一怔,唇角的笑意渐收,剑眉拧起来,“是你娘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顾明眸光凝滞,抱着姜锦年进了院子。
王娘子正抻着两条麻线给白芷绞面,痛得她龇牙咧嘴,险些坐不住,原来白芷脸上的汗毛较常人要茂盛许多,故而此时就比较难捱。
见三爷进来,白芷立即不叫唤了,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她心突突地跳起来,不敢抬头看三爷。三爷生得俊,为人也斯文有礼,不曾打骂他们这些陪房,她心里对三爷是爱慕的。
只是主子不开口,她做奴婢的,自然不敢表露真心,一直藏着掖着的。主子离开府上半年多,她一直照顾三爷的起居,虽三爷不曾对她露过一丝一毫的痕迹,可她却越发地为三爷着迷。
如今老太太做主,把她给了三爷做屋里人,她自然是欢喜的。
可她不敢表现得太过,怕刺激了主子,主子虽说好性儿,但翻起脸来,也是六亲不认的。只要别惹毛了她。
王娘子也是文氏的陪房,她嫁了府里的管事,生有一儿一女,对府上的事儿门儿清。停下手中的动作给顾明道了喜,随后转身继续给白芷绞面,手上的动作也放轻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画眉鸟还在叫,却衬得院子里越发地寂静,连王娘子拔掉一根汗毛的声响都能听见。
文氏不说话,只倚着门框,眼神呆呆地看着。
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稀薄,天光快要散尽了。
“奶奶,摆饭么?”白果小心翼翼问道。
暮食早送来了,已过了平日用暮食的时辰。
文氏嗯了一声,淡淡地瞥了一眼台阶下的顾明,转身进去。
顾明把姜锦年放在明间的八仙桌旁坐着,进了西次间,走近坐在罗汉床上的文氏,挨着文氏坐了。
文氏往旁边挪开,不让他挨着。
“你不高兴?”顾明又追过去,把文氏揽进怀里,叹息一声,“你不高兴,为何还要给我纳妾?老太太那边,交给我,我去说。我不愿意,没人能强迫我和另一个女人生孩子。”
就是老太太也不行。
文氏半晌不吭声,顾明又安抚了一番,她才无奈道:“我不能为你生儿子,三房的香火,总不能断在我手上。”
说着她又辛酸一笑,她到底在期盼些什么?
难道还能期盼丈夫为自己这么一个不能生儿子的妇人,去和老太太争吗?
她闭了闭眼睛。
“断了就断了。二哥不是也没成亲,我好歹还有个女儿,再者说,咱家的爵位又轮不到三房来继承。”
文氏哼了声,“你早晚会后悔的,到时又来怪我不贤,不肯给你纳妾。”
男人哪有不好色的,她生下妞妞之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她不信丈夫从未嫌弃过。
顾明把人搂紧,低笑一声,“你是不肯不给我纳妾呀!不然你作甚要叫我瞧出你不高兴?”
“那假若我没有不高兴呢?”文氏抬眸看向顾明,“你是不是就打算纳了白芷了?我离开大半年,你、是不是早就和她——”
文氏说不下去了,委屈得泪花涌了出来,用力推开顾明,一不留神,手指戳了顾明的眼睛一下。
疼得顾明嘶了一声。他不说话了。他也委屈起来。
文氏心里一沉,连忙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顾明默不吭声。
外面饭摆好了,白果犹豫着不敢去叫主子出来用饭,怕打扰他们谈正事儿。
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是朦胧的蟹壳青。婆子开始点灯。
白芷开完脸,站在门边,有几分惶恐。王娘子知道主子们气氛不对,也不等着讨赏了,和白果说了声,便家去了。
姜锦年等得不耐烦,从绣墩上滑下来,掀起门帘,扫了一眼顾明和文氏,见他俩神情有异,软软唤了一声:“爹爹,阿娘,我饿了。”
文氏应了声,招呼顾明一起出来用暮食。
饭桌上气氛沉闷,压抑,姜锦年给文氏夹了一筷子驴肉,奶声奶气道:“阿娘,吃。”又瞪了顾明一眼。
文氏心里一暖,嗳了声,夹起驴肉往嘴里送。
收到女儿眼刀的顾明:“……”眼睛更疼了。
吃剩下的饭菜,赏给了白果和白芷吃。
晚上怎么睡,是个问题。除了要值夜,丫鬟睡在主子卧房的隔间,平常时候,丫鬟是要回下人院睡的。
文氏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愿意把丈夫送到白芷的床上。可婆母再三言明,要让白芷伺候顾明,她若阳奉阴违,婆母知道了,只会说更重的话,甚至不给她脸。
少不得会给她安一顶善妒的帽子,让她跪祠堂,背家规。她实在不愿意再为了此事闹得太过难堪。
顾明用过饭,就往外书房去了。
姜锦年见母亲文氏愁眉深锁,便爬到文氏腿上,小手帮她抹平紧蹙的眉头,她好想和母亲说,只要不在乎就好了。
“阿娘,不要臭爹爹了。”憋了半晌,姜锦年哼哼唧唧说了这么一句让文氏哭笑不得的话。
是夜,白芷睡在西厢房,文氏带着女儿一起睡在东稍间。
睡前,姜锦年练了两刻钟的大字。
因着父母为了纳妾一事儿闹别扭,姜锦年夹在中间,倒也不甚为难,她肯定是站在母亲文氏这边的,只是到底见不得文氏忧愁,便把练大字拖到了晚上。
文氏坐在旁边绣花,打算给女儿绣两块帕子,消磨时间,不时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母女俩早早上床,说了会儿闲话,姜锦年睡着了。文氏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三更时分,还没睡着。
翌日一早,文氏仍是早早地就起床了,唤姜锦年起床。
梳洗毕,姜锦年用了朝食。文氏去卧房看了一眼,顾明昨晚没睡那儿,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西厢房的隔扇门打开了,白芷走了出来,来到上房给文氏请安。
文氏看白芷一眼,问:“三爷还没起?”
“回奶奶,三爷昨晚不曾来奴婢屋里,想是宿在外书房了。”白芷心里惴惴不安,她知道主子不喜三爷来她屋里睡,忙解释道。
文氏微微颔首,挥手打发白芷下去了。
姜锦年往嘴里塞了一个皮薄如蝉翼、虾肉馅儿鲜嫩爽口的蒸饺,好吃得眼睛都眯起来,瞥一眼母亲文氏,见她正抿唇,弯唇,便忍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
去给顾母晨醒时,姜锦年再次遇到了二郎顾戬之。
她又拽着顾戬之的衣袖,和他硬聊了几句。
其实她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见他总是独来独往,便忍不住逗他说几句。
当然,落在顾戬之眼里,却未必是这样。他有些错愕,并不喜欢小丫头黏黏糊糊缠着自己,问这问那,他并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
“二哥哥,过两日、我生辰,请你来。你可一定要来呀。”姜锦年冲着顾戬之清瘦的背影喊道。
顾戬之脚步一顿,没有吭声,继续走了。
他没有答应她,他才不去参加她的生辰宴呢。
姜锦年也不在意,从顾母房里出来后,带着琼鸦和雪鸥往擎松院去了。
顾明去给顾母请安,顾母借机敲打了他几句,“老三,听说你昨晚宿在外书房,是不是文氏又和你闹了?文氏也忒不识进退,你们成亲八|九载,你膝下只得七丫头一个。她又不能再生了,这要换作别家,早把她休了。还轮得到她如今拿乔作势,只一味地霸着你不放!都是你惯得!”
“那也不能这么说,老太太。”顾明板着脸道,“文氏为老太爷守孝三年,且为我三房拼命生下了姩姐儿,素日里又勤勉恭谨,凭什么要休了她!”
“不能生儿子,也不能全怪她。再者说,咱们家的爵位也轮不到我三房来袭,有没有儿子,有甚打紧。说句混账话,二房和四房不也没有儿子么?怎么不见您往二哥屋里塞人?”
顾母气得抓起一个大红富贵菊引枕扔顾明,怒道:“混账东西!还学会顶嘴了!我一心为了你好,你却这般来气我!好!好得很!从今日起,你们三房既然不听我的话,那便搬出去单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