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梁之死
我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命数运气一说玄而又玄,我以前觉得虚无缥缈,最近却觉得或许真的存在。
我与韩信彭憨憨走着走着就散了,我为了寻他们凄凄惨惨辗转四方,苦求不得。离开丰邑后再次踏上寻亲的路始终差了那么些机缘。想要避开项羽,却接二连三与项羽的人撞在一起,躲都躲不开。
薄唇男心狠手辣,可是跟他一道的这些人更毒,恼怒爬起后第一时间就想将我砍了。
项羽不见了踪迹,这伙儿人现在明显是以薄唇男为首,他威慑住了众人,留下我一条残命,说是要交给他们将军处置。
薄唇男虽保了我性命,却没好事儿做到底,将我丢给追我至芦苇荡的瘦高个之后,便一马打头领队在前面狂奔起来。
瘦高个皱成苦瓜脸,一阵阵口哨讥笑声传来,各个没有正形,嘲讽他白长了高个儿,力气胜不过小只鸡崽儿,连个女人都抓不住,瘦高个本就和我有那一蛇之仇,再被同伴取笑,气全撒在我身上,一路态度恶劣,对我推搡丢掷手上半分不留情。
我被颠簸的心肝胆脾皆是苦水,趴在半道上狂吐不止,斜着却伸进一个水囊到达我脑袋下方。我抬头便看到薄唇男那张俊脸,凄凄惨惨间心中不由一暖,接过水囊,正要说些感谢他救我性命的话,这人却扭头走了,只丢下了一句“吐完了就快些赶路。”言词简洁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脸上更是冷峻如霜。
行好事,却要装作冷面无情,面冷心热又如此俊雅秀丽,远远望去背脊笔直,瞧的久了真是皎如玉树,明媚如画,我一时看得痴了。
只是!我还没痴多久,就被瘦高个撵上马!
我觉得再这样颠簸几天我该归西了!
上辈子我也没有晕车晕船或晕机这些毛病,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晕马。
我觉得长期颠簸加上风餐露宿绝非人可以忍受,但是这几人纵马昼夜不息竟让人看不出疲惫。
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啊!
终于在我即将一命呜呼的时候,马儿停了,我被丢进黑暗中。黑不黑暗我并不在乎,勉强撑起的眼皮根本无法长久支撑,我陷入了长长的昏迷。
梦中一切皆好,我找到了韩信,彭憨憨也还活蹦乱跳,只是还是那样憨傻,又梦到吕姐姐和阿元,甚至还有刘邦做了皇帝,吕姐姐坐在凤座上,我就挨着她,坐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瞬间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我一时意气风发,对着朝堂下跪满的臣子说了声平身。梦境又一转,我好像又生病了,韩信站在床前,焦急的询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大夫说了什么我没太清楚,韩信皱眉,大声呵斥让他出去。他又立在我床前看了我半响,似乎有吩咐婢女好生照看我,便要转身,我一时心急,支起垂在床沿的手,拉住他,韩大哥别走,我找了你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又想走?
韩信却将我手放回床上,还是转身走了,我迷迷糊糊再次睡去。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真的躺在清香软绵的被褥上,我一瞬的惊喜,正要起身,身体似乎不大听指挥,跪坐在地上的一个少女闻声慌忙赶来,少女皮肤白皙,眉毛弯弯,温温润润,柔声问我可是有是么需求,我已经用不着问她此处何处她又是谁了,因为我听她叫我虞姬。我瞬间没了起来的力气。等我再次见到薄唇男的时候这绝望又加深几尺。
原来是梦,都是假的。
薄唇男说将军还未回来,请夫人暂在此歇息,等将军回来,夫人来去自有将军定夺,他突然对我客气起来。
我听这意思是说,你先老实呆着,现在我做不了主,等项羽回来看他是杀你还是留你。
我心若死灰。
我这种不安分等死的,跑了一次又一次,一个冒牌姬妾,项羽凭什么还留着我呢。
我闭目心里绝望地要命,虞姬不应该死在这里的啊,她至少是死在项羽的最后一战中。
可是想起那个死在床帏之上的女子,我又泄了气,真正的虞姬都可以死,我又如何死不得。
虞姬这个称呼是个诅咒,小丫鬟每日却叫个不停。
“虞姬,您可是饿了”
“虞姬,您若累了,奴伺候您歇息。”
“虞姬,这万万不可,您且放下让奴来。”
“虞姬,英副将吩咐您不能走出这间屋子,请您不要再往前移步。”
小丫鬟跪在地上直磕头,虞姬,虞姬,我快炸了。
我被她叫的头皮发麻,有了三分火气,“休再唤我虞姬,我叫李玉,你直接叫我李玉就好了。”
我对着磕头的小丫鬟说道。
我亦十分的头疼,更看不惯她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毛病,我弯腰想要将她拉起来,她却急急跪着往后退,磕头不止
“虞姬,万万不可,您是夫人,怎么可以直呼您的名讳。”
呵,虞姬,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这个称号,现在又冒出来,我都要哭了,恨不得给小丫鬟跪下,我求求你行不,叫我啥都行,千万别叫虞姬 !
她不为所动,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姑娘总是奴奴地自称,名字也带了一个奴字-钺奴,瞧着比阿响机灵,除了喜欢磕头下跪这点让人无法忍受。其他并无多大毛病,口齿伶俐,对我的问话都是清楚应答,虽并不是我问什么她都会回答,但是巧妙委婉避重就轻之下,也并不会让人觉得她十分敷衍,手勤心活,将我照顾的很好。
又过了几日,薄唇男再次出现,说将军已经归营,但是还未说何时见我,钺奴也从那一日从我的房内消失。
我一个人呆在房中,每日士兵将饭食放在门口。我是在坐牢,我想,还是单人独户的。独处使人发疯,快疯的时候我便想不如现在他就做决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总比憋死我强。理智的时候我又希望项羽永远别想起我,让我呆到天荒地老,呆到他乌江自刎。
等我再次见到钺奴,虽是大半夜被她叫醒,我也差点喜极而泣!
钺奴却又跪了下来“将军要见你。”
我跟在钺奴身后,夜色深沉,天上挂着残月,依稀还有些光亮,我以为自己是在项羽府中,踏出房门却发现不是。这几天住的只是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房,帐篷全是帐篷,点缀在篝火之中,连着暮色,一眼望不到头。我被深深震慑。我本就有点挪不动的脚现在更难了,兵甲森森,巡逻兵士手中的斧钺在月色中泛着寒光,虽是夏季也让人生寒。我两股战战了,这里可不缺杀人的利器。
钺奴催我疾行,我双脚发软,脑子昏昏跟着他,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她在一处略显华贵的帐篷前停下了,我抬头瞧向茧帐四围垂下的帘头上面绣着正白云纹,在月色中一片惨白,我又朝周围看了看
这样绣着白色云纹的茧帐并不少,俱青天为帐,白日做顶,极有规律呈圆形围绕着一顶玄青大帐,大帐上方赫然蟠着一条真龙。
我颤颤巍巍从揭起来的帘子通过,一进去便看到项羽双目无神的躺在床榻上,直直盯着帐篷顶端,好似并未察觉我们进了帐篷。我靠近门口站定,看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任何动起身的意思,心中发慌,这杀人魔大半夜将我拎起来,该不会是欲/火难耐,想要找我来侍寝吧,想到此我顿时身体僵直,腿本来就软,这会儿终于站立不稳往后踉跄两步,后面的钺奴上前托了我,才让我不至于摔倒,这边动静惊动了另一头卧床的项羽,他朝我这边扫了一眼,又转正头颅声音有些沧桑
“我有些饿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他再也没有别的话,钺奴牵着我除了大帐,带去了伙房,我不敢置信大半夜的将我从床上拎起来竟然是让我做饭,但是也松了一口气,诺大的伙房就我一人在烛火中摇曳,我扫视了一圈,找到需要的材料,挽起袖子,甩开膀子。
项羽的第一餐是面条且吃的有滋有味,那么便是面条了。这房外有千万人,可是在这更深露重的深夜,只有灶中木柴噼里啪啦的响着,显得十分静谧,我手上不停神思万里。
“怎么这么慢?”
我手上拎起切好的面条正要转身放入锅内,这突如其来然一声让我一惊,我手一抖,面掉地上了,抬头项羽正倚靠在门框上,看不出表情。
我脑门冒汗,慌忙俯身将面条重新提起,提起来之后我猛然意识到吃着碗面条的人正站在门口看着呢,我不知道该不该将面条下锅了。
“哎,看起来只会更慢”
他边说边自顾自走了进来,径直到灶间坐了下来
“愣着干嘛,将面条下锅啊”
这,这,我看着面条有些为难。
项羽直接上前直接将竹篾锅盖揭起来了,示意我丢进去,
我尽量不靠近他,像丢烫手山芋一样将面条丢进锅里,
项羽却跳了脚!
“你不但想饿死我还想烫死我”
面汤差点溅在他身上。
这…
我又闯祸了……
我正惶惶,他却不再计较,怏怏地再次坐下,他坐在那里就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托腮看着火苗发呆。
我站在灶前,频频向锅内望去,面条翻滚,却还泛白。度秒如年啊。
“你父母是都死了吗”
啊?
今晚的项羽有些怪,总是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让人抓住首尾的言语。
我愣了愣,我说的父母是哪个?
前世的还是今世的?
不过无论哪个估计应该都不在了吧。
我点了点头,斟酌道
“我父母在我8岁的时候便不在了。"
“那也很好,至少知道父母的模样,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皱眉,项羽要与我聊天?
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没理会我的反应,继续道”我是叔父养大的,叔父待我如父如母。”
提到叔父,他似十分伤感,整个人失去神采 ,抬头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作罢,低头将脸整个埋入双手中。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不在了,如果还在,定不会让你一个女子独自在路上走。叔父也总是不放心我,觉得我做事冲动,又容易动怒还不听劝,因此任何时候都站在我前,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依旧埋首掌中 “可是现在他却撇下我一个人,我也要开始体会一个人上路的滋味了。”
"我五岁的时候,叔父教我练武,那个时候怕疼怕苦,总是赖着不肯认真做,叔父罚我,我便哭,他没有办法,只能将我抱在膝上,累了便先默书。我依旧淘气不甚认真……"
“楚国亡的时候,叔父带着我去咸阳,家国罹难,便开始发奋,叔父欣慰,但也更加忧愁,我常常与他国将种后代比武,看不得咸阳原住军嚣张跋扈,常常动手,叔父怕我惹祸,寻了机会离开咸阳……”
“后来就碾转各国,我越来越能惹祸……”
……
我怔怔看着他坐在那里双肩耸动,他那宽阔的肩膀此刻好像被削去了一半,有什么东西压下来,那么沉
他絮絮叨叨,越说越悲伤。
我知道项梁死了。
原来这暴戾骄傲的男人也会因为亲人的离世伤心,也会脆弱,也会哭泣。多么迷幻,我穿越到千年之前,被楚霸王项羽抓来,夜半时分我以为他拎我起来是为了一碗面。谁想他是想起我或许和他一样,至此孑孑独立,或许能够共鸣。
这天晚上项羽坐在灶间烧火凳上吃了一碗沾了灰尘还坨了的面条和着眼泪,很大口很大口得吃,不知道吃出了什么滋味。
人间百味,或就是那最苦的滋味。
他的叔父死了,我看着他狼吞虎咽将一碗面条吃完,看着他哭泣,我不敢上前安慰,怕说错什么话惹他生气要了我的小命,我就这么站着,看着,这不是一个需要他人安慰的人。像他这种人任何安慰都显得虚伪无力,是多久了呢,离项梁之死?这么多天他可能都在等这么一天这么一瞬,只属于他自己,他需要一双耳朵,恰好我便十分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