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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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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驿道上狼狈滚动,不知该说是我运气好还是阿响运气太差 。

    滚动中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幼儿臂膀粗细木棒,无暇思索是否会伤人性命,我使出全身力气毫无保留地挥出。倾尽全力,却只打在她的腿上,惨叫声中,阿响倒地不起,紧接着更响的惨叫再次响起。夜色中阿响面目狰狞,扭曲不似人形,看之使人毛骨悚然,闻声让人胆战神惊,一击得手的我也耗尽所有力气,迅速朝着她倒下相反的方向爬去。

    棍子只是打在腿上莫不是疼的晕过去了,哀嚎变成呻/吟渐渐无声。阿响再没站起来,我不敢靠近,她手上还有菜刀呢,就算爬不起来,远远将刀丢出来也很危险。

    “喂,你没事儿吧?”远远地我试探着问道。

    对面不闻声响,该不会死了吧,夜色嗜人,阴风惨澹,我头皮发麻。

    我捡起石头掷向她,她好像真的没了知觉,石头打在身上丝毫不见反应,我小心翼翼靠近,十分担心下一秒菜刀向我飞来。我多虑了,阿响是真的昏死过了,我想将她扶起来,双手扶上她腰畔却摸了一把湿漉粘腻,拉扶间手再度摸到今夜我险些碰到菜刀时,蓦然惊惧,菜刀此时正扎在阿响左肋上。

    我颤颤巍巍地将阿响放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天色灰白,即将转明,举目四望荒地乱草中,这条驿道仿佛通天,无边无际。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菜刀还在她的肋骨间,我不敢将其拔出,只能一遍一遍呼喊她的名字希望能将她叫醒,早忘了她要拿刀砍我说不清道不明不知因何而起的仇怨,在我决堤肆虐的涕泪中,阿响总算发出一声闷哼,我若抓住救命稻草,继续大声喊她,慢慢地她睁开了眼,面若金纸,眼中朦胧,阿响看向我,灰白的眸中有水雾闪动 “小姐,疼!”我抱住她,握住她的手“阿响,我带你去找大夫,看了大夫就不疼了。”

    我有意放轻了声音,担心音调太高会将她吵得再次晕过去 。

    她却笑了“小姐,你没死就好,那个坏女人说你被上将军杀了,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小姐,你不想跟着上将军,我杀不了上将军,可我要杀了这个坏女人,谁让她抢了小姐的位置,她还说小姐死了。”

    我愣了一秒,心中苦涩,小妮子这是糊涂误认人了,可是清醒的时候真的就不糊涂 ?我莫名其妙成了坏女人,你大爷的谁乐意抢你家小姐位置,顶替她的位置就能变得和她一样好看了?早死晚死的,她都是短命鬼啊。

    她的手动了动,想要抬起来,但是终是徒劳垂下,“小姐,你没死真好,可是阿响要死了,以后就剩下小姐一个人了,小姐可怎么办?还好是阿响死了,小姐还活着。”

    我以前只知道这二人是主仆,阿响从没在我面前流露出思念或者悲伤的情绪,只有一次说过-我家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也并未在意,以为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信口说的。

    原来从不说深情才是最深情,从不言悲伤心中有大悲伤。

    这一刻我相信阿响曾经说过的话-我家小姐是最好的人,对她能有多好,能让她甘愿为这好杀人!

    这个最好的小姐被项羽杀了,虽然看似红杏出墙,可真不是棒打鸳鸯?

    她和李呈本或许本就日久生情,天设地造,而她爹却要将她的当成表忠心的礼物送给项羽,谁先谁后,谁误了谁?

    啊,冤孽,我反手握住阿响的手,“阿响,小姐没死,你也不许死,你一定要坚持住,我带你离开。”

    阿响缓缓闭上眼,好像累极了,我将她放在地上。

    我撕掉一件外衫,做了一个简易床架,阿响躺在上面,我在前面拖着架子前行。

    我奋力拖曳,心中焦急更加惧怕阿响在架子上无声无息地去了,双手鲜血淋淋犹不自知。可是这条路仍然无穷无尽,从天色灰白到晨光微曦,肩上越来越重,突然间架子卡住了,不服输的我拼命往前拉,咔嚓一声,脱力的我向前扑到,脸直接蹭在地上,火辣辣痛,我却顾不得痛,先爬起来查看阿响,这一看浑身凉透,阿响半边身子在地上,半边在架子上,我虽还没摸到她,心中也已不抱希望。

    我抱着阿响,坐在驿道上,嚎啕大哭,我经历过万般困苦,可是这些年从没有人在我的怀中死去。

    阿响再也不会睁眼了。

    我们不是至亲,更不算朋友,她甚至还想杀我,可我想让她活,她虽然不是死在我手上,相反死很有些自作孽的不可活的意味,我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难过。

    这么一个傻子,她终于可以和她的小姐团聚了。

    我将阿响就葬在驿道边的荒草中,为她竖碑,还想在院中那样坐着和她说了些话,有轻轻声有高骂。最后我擦干眼泪,向着天际继续前行,她才刚刚逃出来,没走多远,就再也走不动了,可我还要前行。

    吴中离淮阴并不远,我们出门带足了干粮,一路除了冷些累些,并不像上次离开的时那样挨饿,等我一路风尘仆仆的到达淮阴,摸到韩信家门口,敲开门看到一群前来开门的人,我傻眼了,这不是韩信隔壁家李婶子一家吗,身后跟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走后李婶子又生的,院子里其他人盯着我这个浑身脏兮兮如乞丐也是满脸震惊。

    这时候的我不知道项梁大军已经过淮阴,而韩大哥在思索了几个日夜之后,卷起所有的行李启程去追赶投奔项梁去了,我们就这样再次失之交臂。

    李婶子居然还认得我。

    “玉儿啊,你说你怎么才来,这几年你大哥一直在家等你,跟我说我们家玉儿那么机灵只要还活着,肯定能找回来,等了这么多年,你连个影儿也没。你大哥前脚走,你就回来了,好巧不巧的,这可怎么好。”

    我闻言一怔,韩信走了?她们全家怎么都在韩信家里?

    她与韩信邻居一场,并未将我拒在门外,而是拉我进了门。又给我烧了热水梳洗,还拾掇了一顿热饭下肚,这么多天风餐露宿,在一碗热汤下肚之后五脏六腑熨帖后,内心也温暖起来,只是这一点温暖随着李婶子的话降了温,半月前有一支队伍经过淮阴,招收兵丁入伍,韩信本来只是去看了看,回来之后也没怎么动静。可是过了几日大军已经开拨离开,亭长家婆娘突然骂上了门,说韩信这些年在她家打秋风吃白食,连赖带借坑了她家不少,有零有整,天天上门辱骂,韩信可能给她骂的挂不住面皮,发狠开门说借你家的我都会一文不少的奉还,那婆娘堵在门口一定要韩信给她个确切日子何时还上,韩信被堵的没奈何一时意气说三日内一定一文不少奉上,这婆娘听完总算满意了,甩着腰壮腰肢骂骂咧咧走了。

    “要我说,还是太年轻,让人骂几句怎的了,反正吃已经吃了,拿也拿了,少不得到时候有了再还上就是了,何必要逞一时意气将宅子都卖了急着换钱去换钱,这宅子可是他们老韩家……”

    这已经是我到达韩家后第三惊了,韩信连宅子都卖了?看着李婶子这一大家子,宅子卖给谁不言而喻。

    李婶子的感慨的==情真意切“不过不卖不卖宅子能卖什么了,韩小子也就只有这宅子可卖了,读书是读傻了,种田做工样样不行,我早就劝过韩家嫂子,读什么书,正经的出去找个营生最好,可是韩嫂子固执,总是笑笑说他爱读书,就让读去,哪能他爱读就让读,没爹的孩子家里就没了顶梁柱,不早点上工下地,以后怎么娶得起媳妇,她娘韩大嫂子,也是个好人,可就是太命苦,男人死得早,儿子看着人高马大的,却是个不中用的,一手建的家业就剩下这宅子,到最后没被儿子守住,亏的是卖给我们家,大家好歹是邻居,以后想回来看看,总还是能进门的,这要是卖给别人,以后恐怕只能杵在院子外面瞅瞅了,韩大嫂子要不是为了儿子,也不会早早就……”

    这李婶子人是挺好,就是话有点多。这李婶子好像也过的并不富裕啊,而且她家是有宅子的,买韩信家宅子干嘛。

    “婶子,你家不是有宅子吗,怎么想着又买了一处 ”

    我这句话让韩大婶子更来劲儿了 ,明显的满心酸处无人诉,长叹一声,右手拍在桌上“还不是我家姑舅引起的,玉儿你也知道这么多年在膝下照料的只有我两口子,她们大儿子,前几年姑舅还在的时候,嫌弃淮阴庙小水浅,说要去什么大地方闯荡,大池子里浪浪,或许能捞上大鱼,舅姑卧病在床后来双双去了也未见他们回来,就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在外面大地方安家立业怎么看得上这落魄地儿,或者说句不好听的,外面的世道乱咧,谁知道是不是就回不来了。可上个月也不知道从哪个河道旮旯子里钻出来了,在门口拍门,回来就回来大家亲戚一场,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千千万万道水道旱道谁能想到-老不死的卧病在床的时候从没说要自家大儿和媳妇回来照料半日,临了临了偷偷得还是将心偏到淮河畔子去了。那两口子拖家带儿回来,手上就攥着姑舅的家信,这信不知道啥时候写的,我全没觉察到一星半点,纸上怎么写的我和你李大哥斗大字不识一个怎么知道?还是街东头李老头看过后说上面写着这处房子姑舅已经给了他大儿。这就没有道理嘛,我们两口子养得老送得终,他大儿看都未看一眼,房子竟要给他们。”

    原来是无家可归才不得不买宅子啊,这李老头老太真是偏心到姥姥家了,往常也没见和小儿子两口子怎么闹不愉快,口角都少有啊,老人疼幺儿,没多大仇怨的,按说不应该的。

    这下轮到我情真意切了,不平道“婶子那你就真的将宅子让出去了啊,他们即便手上拿着你家姑舅的书信,但是他们没养老送终尽孝床前,这街巷邻居都是看在眼里的,大秦崇孝,闹到官府中再不济也要分你一半宅子的嘛,怎么能就让他们这么霸占过去。”

    “那哪能?莫说我不认识字,就是我认识字,我也不能认,你想想我家舅姑都是睁眼瞎,哪里会写信,一开始我想是姑舅偏心,私底下写了信给大儿子。后来再看那字迹分明就是李老头的,我家大伯子才到家,看热闹的还没几个人呢,他就来了,这明显就是事先串通好的,我扯着李老头好一通臭骂,都是街坊邻居,怎好勾结给你好处的一方坑害另外一个,李老头被我怒骂也承认了这信确实是他写的,可死咬着不承认是和我家大伯串通,说是我舅姑托他写的。舅姑都死了,我问谁去,反正你们合起来坑害我,房子我是不可能让给你们的,让了我们一家老小又要住哪里。我每天去李老头门外骂他,死老头子也知道理亏,再也没出来说要给我那口子那兄弟做证。那些天啊,早上出门骂着老头子,下午回来还要跟我那嫂子对骂,玉儿你不知道嗓子冒烟最后话都说不出来呢。”

    我莞尔,李婶子看起来瘦弱中气都有些不足,没想到吵架不输母蝗虫,既然这般彪悍,何以输了阵仗,搬出来的是他们一家?

    李婶子好似看出我的疑虑,目光黯淡,喟叹出声“哎,我虽然泼辣,可我家那口子锤头没有他兄弟硬,与他嫂子对骂,你婶子从没输过阵仗,可男人是个脓包,骂战不行,打架更不行,他那大哥仗着自己年轻的时候练过拳脚,我家那口子被打掉三颗门牙,我家孩子小也挨他们家大小伙子拳脚,本来我绝对不能退的,可是看着我家那口子被他那兄弟欺负,大圆,二圆还没他几个堂哥肩膀高,三圆四圆就更不消说了,还不够人家一个手指动一动。后来也就慢慢没了心气儿,正好韩信要卖宅子,急着还钱去追那只队伍,我们这才搬过来。

    “婶子跟你讲啊,以后嫁人一定要嫁身强体壮拳头硬的,到时候不会被人欺负……,我看刘二牙家那小子就不错,丑是丑点,你看这条街上谁家孩打的过,前几年你在的时候,这小子见你扭扭捏捏,未必就没有这个意思,要嫂子说……”

    这都哪跟哪儿!就那个小炮仗,他哪里是扭扭捏捏爱慕我,他是被彭憨憨一个过肩摔摔得吓破了胆子,再见到我躲避不及好吧,李婶子这是什么眼神。

    兄弟妯娌之间的恩怨情仇听得我唏嘘不已,以前在大泽村,兄弟交恶,大打出手也未少见,村里邻里谁拳头硬谁说话就硬气,不同姓氏之间更是如此,要不大家都要添丁进口都喜欢生儿子呢。

    李婶子家这么多孩子以后肯定是街霸,但是现在孩子小,争不过也只能强忍着这口气咽下去,以后这俩兄弟妯娌之间还有得几十年光景闹腾呢。

    我怕她继续就这件事情肆意发挥,连忙打断她“欺人太甚呢嫂子,虽然现在到处都是叛军,可官府还在呢,抢占人房屋你和大哥就没去官府告他们?官府出面还怕他们动手不成?”

    她大伯家我从未见过,李婶子对韩信还是很照顾的,帮里不帮亲的,我心里也觉得他大伯这家人真不是什么好鸟,连带着义愤填膺的挥拳打抱不平。

    李婶子嚅嗫着,吞吞吐吐说话不那么爽利了,多年以后见着韩信我才从他嘴中得知,李家公是有两处宅子的,小宅子也就是韩家隔壁这栋,一直是李家舅姑早先住着,说好了是算给大儿的。大宅子嘛,老早给了幺儿,他这个幺儿从小被宠溺,长大后种地不成,孩子倒是生了不少,一口气生了三四五六个的,一大家子吃喝日渐捉襟见拙,娃儿各个饿的哇哇叫,只能卖了自家宅子舔着脸住进了姑舅小宅子,幺儿一家何尝不知道小宅子是留给大儿子一家人的,只是自觉老大一家走了这么多年,连姑舅过世都未回来,那回来的可能就真的渺茫了。谁曾想会有这一天?

    只是这个时候,李婶子万万不会承认。

    李婶子更不会跟我说-她是如何装可怜骗的韩信几乎是半价将自家宅子卖给她的。

    本来被捅到痛脚的李婶子已经兴趣缺缺,在听到我再无亲戚可以投靠脸色更不好了,当晚借口家中没有多余被褥与了我一些稻草窝在屋角过了一夜,以为回家终于有了依托的我,这一夜心又开始飘摇,天亮之后是去是留已经很明显了,韩大哥昨日刚走,如果我跟上去或许能赶上?至于找到同样无家可归的韩信之后该何去何从,我想的是拉上他直接回折返回到沛县,刘邦迟早都要回沛县,韩信总归要去刘邦麾下,晚去不如早去,去找什么项梁,项梁即将谢幕,大旗马上要转手给项羽了,我差点还成了他侄儿媳妇儿,进去了简直羊入虎口,刘邦虽然混蛋了点,但是他手下有我那么多故旧至亲,去了还能坐冷板凳。

    我原以为李婶子好歹也能容我吃过第二天早饭,可我手还未伸进筐子中蒸熟的红薯,她便急赤白脸过来,上前就打在一脸懵的小儿子手上,脸色难看,大声呵斥,吃吃吃,就知道吃,家里就数你吃白食,咱家干活的都还没吃呢,哪里轮的到你。三岁多大点的孩子被这突起的惊呵和拍打到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和着孩子的哭声,李婶子指桑骂槐的更加起劲儿了。

    我要脸皮厚点,手也就伸进去,可是看着这些饿虎饥食两眼瞅着食物发光的孩子,手伸不出去。

    我叹了口气,将摔倒在地孩子扶起来,塞在她手里,反正已经打算走了 ,直接摊牌道“婶子,多谢你这一日来照顾,我大哥既然走了,我收拾收拾马上也要去追他了,指不定肩上,孩子还小别吓着他。”

    李婶子实在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狠心人,我这样说,她先不好意思了,刚才装模做样的假哭几句,这会儿倒是真挤出几滴诚挚泪水,转身从筐子里取出几个红薯塞在我手上“玉儿,去找你大哥也好,这兵荒马乱的,上战场那还不是去送死,找到他劝劝他,大秦这么大的地方,哪里不活人呐,活着怎么都是好的,让他多想想他娘。”

    李婶子直将我送到镇子出口,那好比送瘟神,生怕我反悔下一刻又要回她家蹭吃蹭喝。

    要不是现在境地惨淡,即将风雪兼程地赶路去,她这个做派我还觉得挺好笑的。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我示意她别送了,再送下去我该感动到反悔舍不得走了,李婶子闻言果然不敢挪动脚步,含泪与我作别,我不回头的走上西行的道路。走了约莫半里路,觉得尚有件事儿有必要回去叮嘱叮嘱,既然李婶子一家能为了吃口饭能卖了姑舅分的宅子,韩信家的宅子说不定也保不住。

    我风风火火跑回去,站在大门口的李婶子看到我,脸黑如锅底,这下是真的挂不住了,我就当没看到对她说“婶子,这宅子你们千万别卖,等过几年韩信还回来,保准三倍四倍的补偿你们,银子管够,你们想多买几个宅子都行。”

    李婶子看我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脸色活泛了些,不大相信道“玉儿,这房子我们肯定不能卖,卖了全家住哪儿去?”

    信与不信,到时便知,话得说,我转身再次上路,不回头大喊道“婶子,房子千万别卖啊!千万别卖啊。”

    我就这样心中笃定着终有一日荣归故里,自觉豪情万丈大声对着站在那里的瘦骨嶙峋的妇人喊着,邻里看我如看白痴!

    日后我多次走进项羽的军营,可韩信就如史书记载那般,始终在项羽的核心外围游走,无所知名。或许很多时候就是近在咫尺,但是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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