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十七岁前,竹煊是意气风发的。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亲,有至交的好友。可变故发生在那年炎夏,父亲的死讯传到封地,母亲便一病不起,不久后撒手人寰。
而他被他叔父,九五之尊的皇帝亲自接入宫中。名义上是体恤他孤苦无依,实际则是将他严密看管起来。
他唯一庆幸的是在入宫前便得知了父亲死亡的真相。从那一刻起,他心中便埋下复仇的种子。
一开始竹埗欲将他养废,奈何他已成人,此时养废,时机不对,甚至还会遭人怀疑,于是便想着亲为他挑选一门亲事,好派个人名正言顺的监视他。
竹煊听说后,面上依旧毕恭毕敬,心里却对这位叔父着实瞧不上眼。
那日,去赵府送贺礼,送完他便想走。可途中正碰上国公府公子和他那些酒肉朋友们议论他,说什么他命本就够硬,如今再来一个,两个命硬的在一起,以后不定谁克死谁!
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竹煊听了一耳朵,并不感兴趣,便从一旁绕远路折返。
走了没多远,他听到压抑着的哭声。竹煊停住步子,不经想他今日是倒了什么霉,或许就不该出来。
他想不动声色走开,偏偏绕不开少女哭的地方。无奈之下,只得故意弄出些声音,哭声果然停下。
竹煊一直等着她先开口,可人就像是受惊的小兔子般不发一言。他没办法,隔着假山,将锦帕递过去。
对面久久都未伸手。
竹煊只好道:“你若是不接,我便过去亲自递给你。”
他本是想吓一吓她,谁知吓狠了些,那女子咻地将帕子接过,依旧一言不发,连声谢都没有。
竹煊抿了抿嘴角,正欲好好与她说道说道,不想身后有人叫他。
他转身,走出假山。
来人是赵府公子赵玖,见他不在席上,特意来寻他的。
竹煊走过去,与赵玖见礼,没说一会子话,两人便走远。
他那日连女子的面都未见到,只当是举手之劳。且竹埗对他的婚事盯得越来越紧,他很快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有时他甚至在想,成婚似乎并不全是不好,至少他就不用住在这牢笼一样的皇宫了。
很快,皇后娘娘有请,让他去坤宁宫坐坐。他知道这是有了人选,让他前去相看。
竹煊心里想,横竖是他们千挑万选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看谁不是看,因此依旧当做走个过场。
只是没想到,他第一次看见姚木枝便觉得有些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竹煊从未见过眼眸如此明亮的女子。她的眼睛一尘不染,清透无双。仿佛他骗她一下都是对她的亵渎。
为了避免让自己良心不安,竹煊特意等在了宫外,想着与她说清楚。
乍然听见他言语间的拒绝之意,姚木枝是慌的,甚至连想说的话都不说了。
竹煊知道她有话想说,此刻见她不开口,便愈发想知道她要说什么。奈何第一次见面,又不好分外逼问她。
小姑娘一言不发一阵,回了竹煊“知道了”三个字,便头都不回跑进坤宁宫。
竹煊盯着她的背影,头一次尝到哑然的滋味。
在他明确拒绝下,她还是成为了他的妻。
新婚那夜,挑了盖头。
竹煊一言不发。
姚木枝绞着手指,显然很紧张。
他想问她为何要执迷不悟嫁于他。却在看到她晶亮的眼眸时,偏偏什么都问不出口。
竹煊欲走,原本他以为很胆小的人一下子抱住他。
他闭了闭眼,嘴角慢慢勾起嘲讽的笑。
是了,她是皇后宫中出来的人,皇后必会教她些讨好人的手段。毕竟只有讨好了他,才可能换取一点情报。
竹煊啊竹煊,你是失心疯了才会相信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眸。
为了不用再面对这双眸子,他压上她的后背,让她整晚都不曾看到自己。
任她小声低泣着,他只当听不见。他想他唯有心够狠,才能整日面对着她。
那晚过后,竹煊几个月未曾踏足后院。他逼自己忙于繁琐的事务,只有这样才没空去想姚木枝。
她要进宫的请求全部被他驳回,甚至连出门都要带着面纱,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她仿佛也知晓了什么一般,从不曾来打扰。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着。
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天荒地老永不打扰。直到——他为了笼络梁深而救回了一个人。是个女子,他身份不便,少不得要姚木枝照料,这才让人去请她来。
一年多未见,她瘦了些,容貌与当初无甚差别。她向他行礼,竹煊微微避开她的眼眸,说明请她来的用意。
她好似不喜般低着头。
竹煊想若是她果真如此为难,便不再麻烦她。
可没多久,她便点头同意。
他要说的话都未能说出口,这是他第二次尝到哑然的滋味。
之后,姚木枝果真尽心尽力照顾着姜素素。偶有几次遇见竹煊,也是远远避开,竹煊不知为何,但心里犹如霜雪过境般很不是滋味。
心想说他都没有怎么奈何她,她竟敢甩脸子给他看
当夜,在书房连喝了两盏茶,还是不消火气,便跑去后院想找姚木枝说清楚。
不过,他扑了空,她屋里熄了灯。竹煊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气不过,生平第一次翻了窗户,跑到姚木枝的床前。
月光下,女子肤色皎白。
竹煊坐在姚木枝床边,不由得看得入了神。见她在睡梦中还不忘皱着眉,竹煊亲自为她抚平道:“左右我会护你一生,还有什么好皱眉的!”
姚木枝似听到了他那番话,之后果真不曾皱眉。
他低叹:“真乖。”
心里微动,明白自己断不能再待下去了,便灰溜溜逃走。
直到姜素素忽然醒过来,他瞧着姚木枝与她日渐亲密。甚至有一日深夜,给他送来了茶点。
他明面上依旧未给她几分好脸色,却在她走后将茶点吃得干净。
得到他第一次的默许,她送茶点的次数越来越多。
竹煊与她的关系日渐改善,时不时地会去她院中过夜。可他依旧不敢将心全都交出去,生怕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他又想,姚木枝似乎很听他的话,他不让做的事她断不会做。
不久后,能够验明她真心的机会到来。圣上派他南下,他留了大半暗卫看住王府。下的命令是一旦发现王妃有何异动,杀无赦。
去的路上,每日都在盼着信来又不愿打开,如此反复折磨,直到他遭敌军暗算受了重伤,命悬一线之时,脑中盘旋不下的竟然是若他就此死了也好,死了能和她一起下地狱。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无可救药。
从暗卫那里得知,王妃近日一直待在院中连王府门都很少出的消息后,他心安定。
看到有卖簪子的,竟动了给她也买一个的念头。
他本以为她应当爱梅花,却从姜素素那里得知她最喜海棠。
他竟不了解她至此,一时深深自责,同时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好生补偿她。
可他没想到属于他们的好日子竟会这般短暂。
竹埗突然发难,他下了狱,一时连交代她一句都来不及,只能靠外头暗卫暗中保护着她,设法令人传递他无碍的消息。
可王府内早被竹埗的人秘密监视,为了图谋后事,他不得不晚了些时日才将消息传递给她,以为就此她会在家中安稳等着他回去,可不想等来的竟是让他心痛不已的消息。
他提前发动了兵变,却还是来不及救下心爱的女子。
竹煊永远忘不掉姚木枝死在自己眼前的感觉。
那一天,他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了,可姚木枝就是不曾醒。
她再也不会怜惜他了,这世上再无人会怜惜他了。
他不顾文武百官的劝阻,执意与她携手共赴帝位。
他抱着她,她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四肢已经慢慢僵硬,他心中悲恸,不由得吐了血,血色将她的唇变得妖冶几分。
仿佛她还有生气,只是人睡着了而已。
而他却又要哭了。他怀中的她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心头血没能捂热她,可见他错得是有多离谱!
竹煊仰天长叹。
年轻的帝王守着皇后的棺柩整整七晚,才亲自带着人为她下葬。
自此后,竹煊一心扑在政事上,唯一所求便是捉到竹郅。
竹郅的尸体呈上来那日,他亲眼瞧了许久。
只因竹郅从万丈深渊坠下,脸着地,因此有些辩不清了,可竹煊愣是忍着异味,亲自辨认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确认尸首就是竹郅无疑。
他命人将他丢入乱葬岗,任野狗撕咬。
如此才解他心头万分之一恨。
可是杀了竹郅后,他夜里还是恶梦缠身,没有半点好转。
身边跟着伺候的太监只当陛下是梦魇,点的香换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点了甜香,才算是好些。
又一日,竹煊夜半从睡梦中醒来。
他醒得无声无息,不是恶梦,只是又梦到了姚木枝,她一点一点走向他,再逐渐离他越来越远,他每每伸手要去握住,却惹得她消失更快。
竹煊明白她心里是怨着他的,他何尝不是怨自己的呢。
他下床,只披了件外衣,站在窗前。
太监听到响动,小步跑过来轻唤了声陛下。
竹煊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太监道:“后半夜下起了雪。”
竹煊提步往外走,“如今呢?”
太监忙答:“还在下。”
一路快走,一路忙叫小太监们将殿门打开,供竹煊欣赏雪景。
竹煊只看了一眼,便道:“去紫砚山。”
“现在”
太监诧异,现在可是深夜啊!
竹煊肯定着:“现在。”
紫砚山一直是皇家墓园,竹煊深夜前去是去看望谁,不言而喻。
到了皇后主墓前,随行太监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退下。
竹煊一人执伞上前,雪花落在石碑上,他轻轻用手抚了抚。
“朕又梦见你了。你还是不肯与朕多说一句,甚至不肯让我多看你一眼。我知你恨我,我亦恨我自己,你放心,我会用余生来赎罪。”
“此生你是朕唯一的皇后,朕已命人在宗族里挑选聪慧的孩子,若是确定,他便是你与朕的太子,朕会好好教导他,等他能担得起这天下时,朕便退居宫外,日日夜夜守在你身旁。”
“你说可好”他轻声低语,唯恐惊扰了棺中人。可也怀疑,自己所说的这些,她能否听得见。
竹煊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一如这雪一样洋洋洒洒,直到近天明方才离去。
大殿之上,竹煊咳嗽了好几声。
梁深看向太监,太监冲他轻微摇了摇头。
梁深便知晓其中缘故。
他道:“陛下还是须多保重些身子!”
竹煊挥手让太监退下,殿内只得他与梁深两人。
他说话随和了些,“你放心,朕好不容易得来的帝位,定会好好珍惜。”
梁深抿了抿嘴角,没有回答。
他忽地问:“姜素素最近可好”
提到姜素素,梁深嘴角温柔一瞬。
“好着呢,能吃能睡。”
看到梁深如今幸福的模样,竹煊眼眸落寞几分。
“我听说女子怀孕初期最为凶险,朕命个太医过去瞧瞧,你还是不可大意。”
梁深道了声是,因为竹煊这话,提了几分气,心中也有些犹豫不定,恨不能马上回去看看姜素素。
“朕记得宫里还有几根千年人参,便一起赏给你,为姜素素调理身子。”
梁深磕头谢恩。“多谢陛下挂怀。”
“起来吧。”
竹煊脸上有些许唏嘘。
梁深知晓,是为着他与姜素素大婚之事。其实早在竹煊说要出宫一同参宴时,梁深就明白他此举是为了捉住竹郅。只是他一直不觉得竹郅会冒险突然现身。
没想到是他小看了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此前早有死意。
两人沉默一会,竹煊往梁深左边的位置瞧了瞧,更觉得他左边似乎是空了一块。
他叹口气问:“莫怀玉最近如何”
“他……”提起莫怀玉,梁深有些支吾起来。
陛下该知道的,为何还要问他。
可竹煊目光如炬,似乎就要听他的回答。
他如何能不答。
梁深想了想道:“他……还是老样子,不当值的日子总在别宫。”
竹煊轻哼,“没出息!”
梁深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反驳。心里却在想,陛下虽说一个劲骂着没出息,可也并未下旨禁止莫怀玉出入别宫。
看着倒像是默许他的行为。
只是他去了这许久,梁深瞧着还是只襄王有意。
“罢了,随他去吧。”
接着他们便继续讨论起政事。
竹煊的神色敛了敛。
“最近张未上报,说是倭寇那又有所动作,前日竟嚣张地来军营前放了火把,似乎是想破坏盟约。”
梁深脸色微变。
“怎会”
这才多久,他们就恢复生息了。
“听说是与北边勾搭上了。”
“北疆”
若是北疆,倒是有些棘手。北疆人骁勇善战,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而倭寇们则擅长水中作战,若是他们联合在一起,那势必会威胁到大邕的安宁。
梁深立即行礼道:“陛下,若有需要,臣愿协助张将军一同抗敌。”
竹煊早有此意,可梁深的要求他断不能答应。
“姜素素有孕,你此时该陪在她身边。”
梁深听到是这个原因后,笑了笑道:“这个无妨,素素会与我一同去。”
竹煊有些惊奇,“她如何与你一同去”
梁深道:“早前我们便说好,无论日后面临什么样的情况,除了生与死,没有旁的能将我和她分开。”
竹煊默念,心中动容,同样十分认同这句话。
“好,你且带着收拾行装,左右就这几天事。另外朕觉得还是拨个太医随行。”竹煊还是有些担心姜素素肚子里的孩子。
他与姚木枝没有孩子,这是他们几人中第一个孩子,竹煊看得很重。
梁深没有推拒竹煊的好意。
待他走后,殿中仿佛都变得冰冷几分,竹煊一人置身其中,犹如在冰窖里一般。
接着他喃喃自语道:“如果……如果我能早些与你说明,你会不会多信我些”说不定真的会乖乖等在家中,等着他回去。
竹煊垂手立于窗前,眼前浮现出那幅他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元启二年,梁深大胜,彻底击退倭寇,令周边各国闻风丧胆,自此后与其夫人镇守边关。同年,竹煊择定宗室子竹允为太子。
其子自幼父母双亡无羁绊,且聪慧。竹煊看了一眼便喜欢上。他又将人带去陵园,那日是连日来难得的艳阳天,他知晓姚木枝必然也喜欢。
元启二十七年,竹煊驾崩,与皇后姚氏合葬于紫砚山巅。那日山雨欲来,天地崩裂,似乎都在为一代明帝痛哭哀嚎。
举国哀悼三日,太子竹允更是哭着为其守了三日灵。
可没有人知道,独自撑了二十七年,对于竹煊来说,此刻才算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