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舅矛盾
吃过晚饭,王加根抱起女儿,准备去教室看看学生晚自习情况。
离中考预考只剩一个多月,他要求班上成绩好的学生晚上都到学校来自习,以便集中辅导,进行最后冲刺。结果,昨天晚自习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还与敬武有关。
这段时间,敬武表现比较反常,情绪极不稳定,动不动就在家里吼叫,说话像吵架,火药味十足,似乎别人都欠他的。
逢到姐姐姐夫说他时,他便瞪起双眼,歪着脑袋顶撞,总是不服气。你说他一句,他回敬你十句,还觉得满腹委屈。在教室里更是目中无人,横冲直撞,寻衅滋事,胡作非为。
教师和同学们对他避之不及,敬而远之。
“唉!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加根和红梅谈起敬武就头痛,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升学是不抱任何希望了,学不学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影响其他同学就行。两人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敬武惹事生非。
昨晚学校停电了,还是有不少学生在教室里晚自习。有的点蜡烛,有的点煤油灯,聚精会神地看书或者做作业。
敬武抱着篮球进了初三(1)班教室,吆喝几个男生跟他去操场上打球。大家不乐意,都没有应声。敬武一下子恼了,逐一吹灭教室里的蜡烛和煤油灯。同学们仍然坐在教室里没动,有的还找来火柴或打火机,重新把灯点亮。敬武故伎重演,把点亮的灯再次吹灭。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把挂锁,把教室的前门和后门都锁了起来。
这事今天上午传到王加根的耳朵里。他气得浑身发抖。本想把敬武狠狠地批评一顿,或者臭骂一通,后来还是忍住了。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这事,提醒敬武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敬武自知理亏,没有争辩,但心里并不服气。中午吃完饭,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晚上回家吃饭时,也是一言不发。
王加根因此心里有点儿发慌,怕敬武晚自习又去寻衅滋事,就抱起女儿准备去教室看看。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是欣欣一周岁生日。
周六中午,王加根和方红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酒菜,宴请亲朋好友,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庆典。邀请的客人与欣欣出生庆典时来的人差不多,亲戚只有方母和白大货,再就是牌坊中学的同事,加上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和市二医院的周菊凤。
这些人对欣欣照应比较多,他们想借此机会表达一下谢意。
因为怕周菊凤送礼,王加根去接她时,只说请她吃饭,没有讲明是什么原因。
周菊凤到王加根家里,才知道是欣欣过周岁,就把身上仅有的五元钱掏出来,一定要随份子。
王加根和方红梅急了,说什么也不肯收。双方打架一样地扯了好半天,周菊凤还是坚持把钱塞进了欣欣的上衣口袋。
王加根感觉到难为情。这不是拉着别人来送礼么?就算送礼也太重了啊!牌坊中学的同事们送的都是两块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邀请别人。唉!还是缺乏生活经验,不懂世故人情。
白大货是他们春节拜年时邀请的。
大货去年的民师转正考试又没有过关,今年还得重新再来。这次来送礼,可以顺便带回去一些复习资料。
趁丈母娘在这儿,王加根讲了讲敬武的情况。
方母听后也很着急,不住地叹气,感到很无奈。老人家拜托加根耐点儿烦,不看僧面看佛面,莫与敬武一般见识。好歹让他把初中念完,拿个毕业证书……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加根再也不好意思计较敬武的长长短短。他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预考前的这段时间。
王加根抱着欣欣走到办公室与公共厕所之间的过道上时,看见初三(1)班两个女生神色惊慌地从教室方向跑了过来。
“王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敬武和义鹏打起来了!义鹏满脸都是血,吓死人。”两个女生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哆嗦。
王加根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血直冲头顶。他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地赶往初三(1)班教室。
教室里灯火通明,学生们都在安静地自习,并没有王加根臆想的那种混乱场面。显然,战事已经结束。
黄义鹏的座位是空的,不知人去了哪儿。课桌、板凳和座位旁边的地面上,血迹依稀可见。
“义鹏呢?”王加根把目光投向班长。
班长回答说,黄义鹏刚刚背着书包走了,可能是去了医院,也可能是回家了。
方敬武坐在座位上,镇定自若,手里颠来倒去地转动着钢笔。
“为什么打架?”王加根直视着小舅子问。
敬武没有理睬,如同突然之间聋哑了,对王加根提出的任何问题都不予回应。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强压多时的愤怒如火山爆发。
他把怀里的女儿换了个方向抱着,大声训斥敬武:“邪干净了!简直无法无天,与流氓阿非有什么区别?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粥。不想读书就跟我滚,滚得远远的!”
学生们见班主任暴跳如雷,都低下头,吓得大气不敢出。
敬武直视着姐夫,眼里喷射出仇恨的光芒,手里的钢笔转动得更快了,仍然一言不发。
王加根发泄完毕,抱着欣欣气呼呼地离开了教室。回到家里,对着方红梅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方红梅听说黄义鹏被敬武打了,还流了好多血,吓得脸色惨白。
黄义鹏是初三(1)班学习委员,成绩非常好,王加根经常在家里提起。义鹏他爸是花园区八一小学校长,与加根红梅比较熟悉。马上就要预考了,作为种子选手的黄义鹏会不会受影响?黄校长在花园区教育界有头有面,性格又比较古怪。儿子挨打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来找他们扯皮?
一系列的问题困扰着加根夫妇,特别是黄义鹏的伤势,尤为让他们担心。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去黄义鹏家里,看看义鹏的伤势,同时向他家人道歉。
他们把欣欣托付给门卫老宁照看,又借了老宁的自行车,一人骑一辆,在夜色笼罩下的田间小道穿行。
找到黄义鹏家里时,黄义鹏和他父母都在。黄义鹏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两只鼻孔里塞有棉花团。
王加根问他伤情,他说就是鼻子打破了,身上挨了几拳头。
方红梅和王加根于是向黄义鹏道歉,向他父母道歉,并且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内伤。
义鹏他妈说,已经去过村卫生所,情况还好。
义鹏他爸态度却不怎么友好,说话也不中听。黄校长说,他儿子从小到大在家里就没人动他一手指头,现在居然在外面受人欺负。一个外乡人竟然这么霸道,看来是不想在花园混了。
“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黄校长最后威胁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人打我儿子,别怪我不客气!”
听黄校长赌狠,王加根感觉很不舒服。学生之间打架,按说双方都有责任。考虑到与敬武的特殊关系,他和方红梅主动上门道歉,你黄校长怎么能够这样讲话呢?
黄校长关于“外乡”“本土”的言论,尤其伤人。在牌坊中学,只有王加根和方红梅家是外乡人。他们因此愤愤不平,觉得黄校长素质太差,太没水平,既可恶,又可恨。
他们返回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欣欣正在大声啼哭,可能是饿了,或者困了,加上晚上有些认生。
手足无措的老宁看见他们,如同见到救星,赶紧把欣欣交还给他们……
第二天,敬武没有回家吃早饭,上午也没有去教室上课。
王加根站在讲台上,对着敬武的空座位发了一会儿愣怔。询问住校的男生,都说昨天晚上敬武还在宿舍,今天不知去哪儿了。
整个上午都不见敬武的人影儿。
吃午饭的时候,王加根又去教室、男生宿舍和食堂找了一圈儿,还是失望地回来了。
方红梅开始流泪,一边抽泣,一边解开上衣给女儿喂奶,非常伤心的样子。
王加根既担心,又后悔,不知该如何安慰老婆。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推上自行车,说是去花园邮局打电话,看敬武是不是回方湾了。平时遇有急事与红梅娘家联系,他们都是打电话到方湾卫生院。
结果,今天的电话没有打通。
花园邮局接通方湾邮局后,方湾邮局拨打方湾卫生院的电话一直是忙音。接线员都有些烦了,最后推测:要么是方湾卫生院的电话机坏了,要么电话线断了。
王加根等了个把钟头,最后还是无奈地返回牌坊中学。
听说电话没有打通,方红梅更加着急,近乎哀求地对王加根说:“你还是跑一趟吧!下午有到孝天城的火车。你先去敬文和腊梅那儿看看,如果没有,再坐汽车到方湾。”
“你下午不是有课吗?”王加根问,“我走了,欣欣怎么办?”
“我让黄老师或者肖校长帮忙照看一下。”红梅似乎已经想好了,又补充道,“对了,上次说给敬文的三十元钱,你顺便带给他。”
听到这儿,王加根有点儿不高兴。
敬文第二次参加高考,侥幸被孝天地区财贸学校录取。虽是中专,方父方母还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张旗鼓的过客庆祝。不过,何苗还是与敬文解除了恋爱关系。
中专生与高中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学费不用自己掏,吃饭学校按月发餐票。敬文进入财校后,按说家里可以减轻经济负担,可实际情况却是他的花销比上高中时更大了。
过客后结余的三百多元礼金,都让他开学时带走了,满以为这一学期就可以不管他。敬文却用这些钱买了一部“三洋”,说是同宿舍的不少同学有这东西,能够用来学英语、听音乐。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回家要钱。
两个老的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气得跳脚,急得上火,最后还是东挪西借,给了他一百元钱。
敬文回到学校,又用这钱买了一套名牌运动服和一双回力运动鞋。理由是,学校马上就要开秋季运动会,而班上的好多同学的运动服和运动鞋都是名牌。真正到了地区财校开运动会的时候,敬文又没有报名参赛,说是没有合适他参加的项目。
趁着开运动会不上课的机会,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儿童学习之家》挂图,来到牌坊中学。
一进姐姐姐夫的家门,他就拿出挂图,用图钉钉在卧房的墙面上,抱着欣欣“看图识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吃午饭的时候,他又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地区财校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炫耀他们衣食住行的高档与讲究,让方红梅和王加根听得目瞪口呆。
方红梅说,读地区财校的学生多半是城里人,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农村去的学生就不要与他们攀比,吃的穿的用的量力而行,要正视家里的困难,体谅父母的辛苦。
王加根则直言不讳抗议:一个学生,自己没挣一分钱,完全靠父母供养。在家庭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凭什么过奢侈生活?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追求时尚和时髦?他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认同人人都有权利追求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但是,这种爱好和追求,应该以自食其力为前提,以不依靠或者剥削他人为基础。整天花着父母含辛茹苦挣来的钱,还到处炫耀自己吃得多么高档、穿得多么新潮、用得多么时尚、玩得多么潇洒,合适么?
当敬文洋洋得意地比手划脚,唾沫四溅地描述财校生活时,王加根感觉很不是滋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为自己着想,不管他人死活。他对敬文的这种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感到无比愤怒。
“想知道我听你谈这些时的感受么?”王加根打断敬文的话,突然这样问。
方敬文惊奇又不解地望着姐夫。
王加根接着说:“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你们。相反,见你如此亢奋地津津乐道,我就像在大街上看卖艺人耍猴一样。”
敬文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嘴巴子噘得老高。
方红梅白了王加根一眼,觉得他情商低,说话不中听。
王加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正如敬文不理解他的传统和老套一样,他也看不惯敬文自诩的现代与新潮。
接下来的气氛比较沉闷。
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吃菜喝酒,再也没有谈笑风生。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敬文就要告辞,说是回学校有事。
临走时,他这才道出来牌坊中学的真正目的:借钱。他原本打算借一百元钱零花,因为王加根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又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就把数目砍了一半儿,提出借五十元。
按照他的消费水平,这的确不算多,但对于王加根和方红梅来说,却是一笔巨款。在借还是不借这个问题上,两人产生了分歧。
方红梅说:“敬文花钱是有点儿大手大脚,但他毕竟不轻易向我们开口,现在特意从孝天城跑来找我们,肯定遇到了难处。再说,他只是向我们借,又没有说不还。如果亲弟弟来借钱我们都不给,有点儿不近人情。”
王加根却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认为,敬文借钱只是冠冕堂皇的托辞,与明目张胆的索要没什么区别。
他眼下在上学读书,又没有赚钱,借钱拿什么还?等到财校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吗?更主要的是,我们并不宽裕,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负担他。我们两人的工资只有那么多,要生活,要奔文凭,要养欣欣,还要负担敬武,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有能力资助他?再说,敬文来要钱,并非因为他的基本生活没有保障,吃不饱穿不暖,而是为了满足他的奢侈生活需求。在这种情况下给他钱,就是对他的纵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两人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当时,家里只有三十多元钱,根本拿不出五十元现金。
方红梅又主动让步,提出先给敬文二十元钱,剩余三十元,将来宽裕些时再邮给他。
方加根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此后好长时间,方红梅再没有提另三十元钱的事情。王加根以为这事不了了之,没想到,方红梅并没有忘记她许下的承诺。
王加根去向肖玉荣副校长请假,没有获得批准。
原因是,这天下午初三毕业班合影,学校已经请好了摄影师。
毕业班学生与老师合影,他这个初三(1)班班主任怎么能够缺席呢?王加根于是与方红梅商量,今天暂时按兵不动,兴许下午或者晚上敬武就会回来。万一没有回,明天他再出门去寻找。
下午组织学生合影时,王加根一直心神不宁,总幻想着敬武能够突然出现。但是没有。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他去男生宿舍查看,敬武还是没有回学校。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把自己的课程往前调,上完第二节课,就前往花园火车站赶车。
到孝天城后,他先去孝天一中,找在那儿复读的腊梅。
腊梅这丫头学习不能说不用功,但升学之路却艰辛坎坷。高考落选后,现在继续在孝天一中复读。她初中读了四年,高中也是四年,加上小学五年,已经上了十三年学。她和王加根是同一年出生。王加根已经工作好几年,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却还在为考学拼命。
唉,眼睛都快读瞎了,也真够难为她的!但是,生在农村,想改变命运,除了读书,又别无其他途径。不管多么苦多么难,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也只能去挤这条独木桥。
今年马上又要高考了,但愿这丫头好运!
见到姐夫,腊梅显得特别高兴。嘴一直不闲着,叨叨的都是高考复习的事情。她说,考试一天天临近,精神越来越紧张。好多同学都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为了补充能量,就到隔壁的孝天市一医院打氨基酸。因为怕耽误时间,不少学生让护士扎好针管后,就提着氨基酸瓶子回学校,坐在教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吊水。教室如同医院的注射室,显得特别壮观,看上去好玩儿。
“你打了吗?”王加根问。
“我才不打那东西呢!我能吃能睡,花那冤枉钱干嘛?”腊梅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鬼知道氨基酸能不能补充能量!都是心理作用。不过,也有同学说,打过氨基酸之后,感觉精神强了许多。”
腊梅的话前后自相矛盾。
王加根一听就明白,她并非不想打氨基酸,而是舍不得花钱。加根真想把准备给敬文的那三十元钱给腊梅,让她去打氨基酸,又担心这样做惹出新的矛盾。他记得下午出门时身上带了五十多块钱,于是从抽出两张十元票,塞给腊梅。
腊梅客套地推辞了一阵儿,最后还是收下了。
“敬武现在怎么样?马上就要中考,他有没有希望?”腊梅突然这样问。
听到这儿,加根知道敬武没有来过孝天一中。
为了不影响腊梅复习,他含糊其词地回答,敬武看上去情况还好,只是学习成绩太差,通过预考的希望不大。
与腊梅分手后,王加根又前往孝天地区财贸学校。
见到敬文时,他直截了当地问:“敬武来过吗?”
敬文一脸疑惑地摇摇头,问:“敬武出了什么事?”
王加根于是简单地说了敬武的情况,又把带来的三十元钱交给敬文,就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坐在开往方湾的长途汽车上,王加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虽然他平时生起气来对敬武比较凶,说出来的话也不中听,现在敬武不声不响地跑了,他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最让他担心的是敬武的人身安全。如果敬武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向岳父母交待?
还有外界舆论的压力。敬武确实不听话,但其所作所为,外人并不知晓。别人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见他离家出走了,就会认为是王加根对他不好。觉得王加根心胸狭窄,不近人情,容不下小舅子。这两天,学校里有教师在议论,一些学生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汽车的颠簸和浓烈汽油味,让王加根感到很难受。反胃,作呕,几次都差点儿吐出来。离方湾还有两三里路时,他实在难以忍受,就喊司机停车,提前下车,迎着冬日的寒风,往菜园子村步行。
敬武极有可能回家了,待会儿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在岳父母面前,如何去解释这件事情?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些问题,感觉这样的关系实在太难处理了。
到了岳父母家门口,见大门锁着,家里没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钟点儿,人都去哪儿了呢?问左邻右舍,别人也不清楚。
王加根只好前往方湾卫生院。
在医院食堂,他见到了正忙着开饭的丈母娘。
方母说,方父去亲戚家送礼了,她临时到卫生院顶班。
王加根问方湾卫生院的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
正在吃饭的医生和护士抢着回答,电话机一个月前就坏了,没人修,也没人换。整个医院就这么一部电话机,与外面联系太不方便了。
忙完食堂的事情,王加根和丈母娘一起回菜园子村。
路上,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敬武。
方母说,敬武昨天回来过,说天气冷了,怕有倒春寒,回来拿了件棉衣,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他蜻蜓点水般地提到,敬武回家没有与他们打招呼。他和红梅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方母嗔怪道。
回到菜园子村,方母开始做晚饭。
家里有锅有灶,柴禾也是现成的,但方母却把鱼肉和蔬菜拿到邻居家,借用别人的锅灶炒菜。饭菜做好后,再端回家里。
“家里这几天吃斋,锅灶上沾不得荤腥。我下礼拜准备去黄陂木兰山拜佛。今年腊梅考大学,敬武考中专,求菩萨保佑他们。别人都说,木兰山的菩萨还是蛮灵的。”方母不好意思地解释。
听到这儿,王加根感觉有点儿心酸。
方母又问欣欣听不听话,说特别想外孙女,有时欠得流眼泪,可家里又走不开。
王加根宽慰道:“欣欣乖得很,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把她放在地上,松开手能够站一会儿,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走路。”
方母一个劲地夸奖外孙女聪明懂事。
吃过晚饭,王加根泡了泡脚就睡了。
午夜时,突然风雨交加。雨点打在瓦楞上噼噼叭叭地响,风穿过千疮百孔的土砖墙,屋里冷飕飕的。
王加根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望着漆黑的屋顶发呆。
也不知敬武回学校没有,他会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去?真让人担心啊!岳父母满怀希望地把他托付给我们,跟着我们上了三年学,结果却弄成这样一种局面!
想起这些,王加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天气不好,看来回家只能绕道孝天城,先坐汽车,再转火车。哎呀!不好,带来的钱给了敬文和腊梅五十元,身上只剩下一块多钱了。如果绕道孝天城回家,路费都不够。
他不好意思开口向丈母娘借钱,就准备方湾步行到肖港火车站,搭火车到花园镇。为了赶最早的一趟火车,他凌晨四点半就起床了。
方母递给他一把雨伞,又让他带上家里的手电筒。外面一团漆黑,地上满是泥泞和水坑,没有手电筒,根本就没办法行走。
他谢过丈母娘,撑起雨伞走出了家门。
雨一直在下着,还夹着冰雹,打在雨伞上咚咚作响。由于风太大,雨伞被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不时飘到他身上。
出门走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衣衫单薄,根本无法抵御料峭春寒。特别是□□的双手,很快就冻麻木了,手指都难以伸直。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艰难地前行。
穿过村庄时,即使无法看清道路,他也不敢用手电筒,害怕光亮招来村里的狗子,只有屏住呼吸往前摸。
马上就要过瀤河。这么早,有没有人摆渡呢?
还算幸运,他到达河边时,有两个卖菜的农民正在喊渡船。
过河之后,电闪雷鸣,风刮得更猛,雨下得更大了。王加根身上迎风一侧的上衣和裤管全部湿透了。鞋子浸了水,就像没有穿鞋袜,赤足走在泥地上一样。头发也打湿了,用手一摸就是一把水。脸颊发烫,火辣辣的,冰雹打在上面生疼。手背和手掌火烧火燎,而且发痒。他开始打喷嚏、流鼻涕,感觉有些头晕眼花。
“为什么不向丈母娘借两块钱坐汽车走孝天城?为什么总是那么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真是个蠢货!天生的贱骨头!”
到肖港火车站,总算赶上了北上的慢车。他买好车票,又到车站门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围着别人的火炉烤了烤火,麻木的手指才慢慢恢复知觉。
在花园下车时,仍然在下雨。
他一哧一滑地回到牌坊中学。进家门时,看见红梅抱着欣欣站在客厅里,笑眯眯的。
他估计已经有了敬武的消息。
方红梅说,敬武昨天下午就回了。问他去哪儿了,他一言不发,眼圈红红的,还不停地抽泣。他把自己的衣服和书籍都拿到男生宿舍去了,晚上没回来吃饭,今天早上也没来家过早。据聋子聂师傅说,敬武两餐都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在食堂挂账。
“等一会儿你去喊他回来吃饭,再莫说他。别管他了!反正还有个把月就要预考。”方红梅絮絮叨叨地嘱咐。
“我哪儿还敢说他呀?我巴不得把他当祖宗供着!”王加根满腹牢骚地发泄道。
敬武这次离家出走,真的把他害惨了,也让他明白了许多事理,教会了他不少东西。再说,他手头的事情多如牛毛,哪儿有时间和精力为敬武怄气啊!
这个周末是清明节,王加根准备回王李村上坟。四月下旬,方红梅要去应城参加函授面授,她的课肯定又是王加根上。一个人上两个人的课,还要考虑欣欣怎么弄。四月二十五日,他要去孝天城补考《政治经济学》。工作上的事情更繁杂:初三学生毕业考试,填写毕业生档案,□□书,组织毕业典礼,出“五一”“五四”专刊,发展新团员,语文备考分析,中考预考和正式考试……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必须在六月二十号之前完成,总共就两个月时间。
他为此愁得晚上睡不着觉。
清明节的前一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王加根吃过午饭就赶往花园汽车客运站,准备坐班车回王李村上坟。可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都没有到双峰管理区的汽车。
随后,来了一辆终点为周巷的班车。他算了一下时间,这辆车到周巷天就黑了,而周巷离王李村还有八里路,晚上一个人步行不安全,就放弃这天出行。
返回牌坊中学的路上,天下起了雨,他非常庆幸自己的决策英明。
第二天,王加根早晨六点钟就起了床。
天仍然在下雨。他管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上过早,撑了把雨伞,就踏着泥泞往花园镇赶。
到汽车站后,又听到一个坏消息:从花园通往周巷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所有的车辆禁止通行。这可如何是好?骑自行车回去?可下了一晚上雨,路上肯定不好走。特别是下孝花公路从双峰管理区到王李村那段儿,绝对全是烂泥,根本不能骑车。
“唉!今年清明节看来是回不了王李村。”这样想着,王加根再次返回牌坊中学。
当天下午,一辆小吉普车开进了校园,停在王加根家门口。从车上走下王厚义、王厚仁、王厚道兄弟仨。
三位长辈大驾光临,让王加根和方红梅甚感诧异。虽然内心里对他们没好感,两人还是表现出非常热情的样子,把他们迎进家门。
“牌坊中学在这么偏个地方呀!我还以为在花园镇呢。”厚道刚在客厅里坐下,就发起了感叹,又问加根和红梅,“你们准备在这儿干一辈子?没考虑换个好点儿的学校?这里多不方便啊!我们开车都找了好半天。”
王加根回答:“没关系,没路子,没得力的人帮忙,想调动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正在努力。红梅在读本科函授,我在参加自学考试,都在奔文凭。等大学文凭到手了,有了资本,再想办法调动。”
方红梅把欣欣交给王加根,系上围裙,进厨房去弄吃的。
和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他们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就是荷包蛋。
方红梅撬开蜂窝煤炉,烧了一大锅开水,然后把家里的十几个鸡蛋全部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敲破,往开水里下。
算上小车司机,共四位客人。每人四个鸡蛋,就得十六个。她一边往锅里打鸡蛋,一边数着数,生怕鸡蛋煮少了,待会儿分不匀。
客厅里,王加根抱着女儿,还在陪父亲、大伯和三叔聊天。
“你今天怎么没回王李村?”王厚道又问。
王加根于是陈述了这两天去花园镇没坐上班车的情况,并且补充说,今天上午本来想骑自行车回去,又怕路上有泥巴,不好走。
厚仁马上应和,从双峰管理区到王李村那段路全是烂泥巴,的确不好走。他们开汽车回去,也只能把汽车停在双峰管理区。三个人脱掉鞋袜,打着赤脚走到王李村。
“你也可以把自行车停在双峰管理区,走回去嘛!”厚道接过话茬,继续训斥侄子,“我们在潜江那么大老远都能够回来,你离王李村那么近,清明节为什么不回去?总说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你连清明节上坟都做不到!老人不是白疼你一场?”
王加根没有吭声,心里对厚道盛气凌人的态度非常反感。
“还有。你爸妈和两个妹妹去了江汉农场快一年,你和红梅为什么不去看他们?你们都是中专生,现在又在考大学文凭,怎么连尊老爱幼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听到这里,王加根已经怒不可遏了。看来,三个老家伙是来找茬儿的。
我结婚时请你们,你们拒不参加我的婚礼;我女儿出世到现在,你们从来不过问。父亲背着我们卖掉王李村的房子,把钱全部卷走,不给我们一分一文。你们今天第一次见到欣欣,没任何表示,连客气话都没有,还来兴师问罪……回想起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王加根收起脸上的笑容,义正辞严地正告王厚道:“请您说话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世人自有公断。您如果是这种态度,我们没办法交流!”
王厚道没有料到侄儿会这么回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恼羞成怒地对两个哥哥说:“我们走!”
方红梅端着煮好的荷包蛋来到客厅,见几位长辈都在往外走。她本想前去挽留,却被王加根制止了。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目送小汽车开出牌坊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