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夜色沉沉。
回市区的路上,夏炽一言不发。
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总能给江凛可趁之机,他就是这么没皮没脸的人,不停引她上钩。
“生气了啊夏小姐?”
“有得罪的地方,我道歉,但你别不搭理我,开车回市区两个多小时,聊聊天,缓解驾驶疲劳。你不想聊也行,我讲故事给你听。”
他自顾讲起来。
“你看右边的山头,好几个度假酒店,那些住客不知道,十五年前,那就是个坟山,满山的坟包。”
“再说乌堂路顶上的那个游乐场,坐摩天轮的外地游客也不会知道,摩天轮原址是安和电子厂老总的豪宅,一夜大火,夫妻两双双丧命,只有个女儿侥幸逃脱苦海,哦不对,是逃脱火海,听说纵火的是个不满16岁的少年,他被警察追捕的过程中跳海……”
“别说了。”
夏炽扭头到车窗那面,看那片曾经是坟山的度假酒店,灯火琉璃,从一个个窗户照出来,整片山头像有人收集着星星,又装进了一格格方形的透明盒子里,向世人售卖。
不远处黑沉沉的海,像巨兽睁着大口在喘息,买星星的人,稍不注意就会被吞吃掉,陷入无边的暗流。
“行行行,不说了,后面是有点儿血腥,不说也罢。”
江凛比那种说书人残忍,说书人至少留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他却用寥寥几句不关己的话,宣告了残酷结局。
夏炽紧紧攥着拳头,咬牙咬得下颚发紧发酸。
又听他说:“我只是奇怪,一个不满16岁的少年,又是盗窃又是杀人又是纵火毁尸灭迹,有够忙的,他与这家人有多大仇恨?为什么偏偏放过那个女孩?”
“我、不知道。”
夏炽僵硬地咬字,一颗心被人劈开又拼凑起来。
望着车窗外黑沉的夜海,不要巨兽来吞吃她,她想要纵身跃入它的口,潜入那暗流最深处,看有没有那个少年的影子。
她要问问他,她相信他一定会说:我没有。
然后她会打捞起他的灵魂,不掉落一片。
江凛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愉悦,后半程路他像是哑了,不再说话,有时夏炽觉得自己像坐无人驾驶的汽车。
夜里近十一点,他们回到安市。
快到滨海路,江凛说他顺路去接个兄弟。
夏炽神色恹恹地靠着车窗,她乏了困了,车子在路边停了会,很快后座打开,有什么窜上来,嗬嗬喘粗气。
回头就看到只黑白色的边牧对她吐着长长舌头,毛发顺滑,咧嘴的弧度像是在笑。
江凛坐回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说:“鱼丸,叫人。”
狗对着夏炽“汪”了声,然后乖巧地在后座趴好。
夏炽拧了拧眉头看江凛,“这就是你兄弟?”
江凛继续开车,“这位兄弟比我任何兄弟都靠谱。”
后头的边牧像他,懒散地躺着,偶尔弹弹耳朵。
“它几岁?”夏炽问。
“30。”江凛说。
“30岁?”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狗龄4岁约等于人类30。”
江凛说得一本正经,夏炽不知道该回什么。
她的神思被记忆分散了。
如果,如果那只小狗边牧还活着,能活到现在,也15岁的狗龄了,她不知道边牧能不能活这么久,但明显4岁的鱼丸它不是那只小边牧。
某个周末,父母去外省出差,夏炽在琴房练琴,围墙外隐约传来小狗哼哼唧唧的声音。用人去买菜了,家里只剩夏炽一人。夏炽大胆地往围墙走,围墙太高,她踮起脚也够不着上头,但那哼唧哼唧的声音牵动她的心。
夏炽站在围墙这头,小狗在那头哼唧,但她看不到它,只是干着急,好几次,她想往大门口走,去围墙外看看那只小狗,但是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又退缩了。
她知道怎么打开大门,知道开关在哪里,但是门上有监控,父母会定期查看监控,如果发现她私自走出大门……
他们不让夏炽养狗,只是靠近也不行,好像任何能让夏炽获得欢愉的事情,他们都不允许。
父亲被调来安和镇管理电子厂的工作之前,他们住在南京,夏炽那时五岁,她幼稚园同桌的男孩有天在书包里背了只小狗过来,那只小狗特别乖,不声不响,暖黄的茸茸的毛,同桌问她,“你想摸它吗?”
夏炽伸手摸了下,至今记得那种软乎乎的温热的触感,像来自宇宙深处的温柔,无边无际的宽阔,摸一下就能让人快乐。
她走回围墙,没听到小狗叫声了,然后江零和江江从围墙上冒出两颗脑袋,江零笑容灿烂地举着小狗说:“夏炽,我们捡到了只小狗,你要摸摸它吗?”
一只小边牧,毛色黑白分明,耳朵到脸上黑毛的部位,像是一双黑色大手从后面遮住它的两只眼睛,当它睁开眼睛,就像黑色的大手摊开了,从宇宙深处送来了两颗最亮的星星。
她不但摸了,还抱了。
连续几个周末,兄妹俩会把小狗带到别墅来,夏炽好快乐,可是有天,江零和江江哭着过来,说小狗被人偷走了。
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夏炽安慰他们,“也许,那个人会好好对它的,它会过得更好的,或许,它回到了它妈妈的身边,一家团圆啦。”
他们尽力用好的想象去打败坏的想象。
夏炽被姨妈接去瑞士后,有段时间不敢出门,连房间也不敢踏出去,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没有围墙没有锁,但很长时间,她身上还有层层围墙和枷锁,困着她。
她听到姨妈和友人打电话说:“被囚禁久了的小鸟,自由了也忘记怎么飞,害怕飞,我妹妹那个人,从来不想要孩子,她爱那孩子的父亲,爱到发疯,她就是个疯子,那男的也不是什么正常人,那些画早该被烧掉……”
后来江江联系上她,两人通过邮件联系,江江告诉她小边牧丢失的真相,不是被偷的,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江江同夏炽道歉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哥哥怕你难过,也怕你会埋冤我,他为了找小狗,不睡觉,整晚整晚上街找……”
那年冬天,她在姨妈家二楼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瑞士的雪,她从未见过的凶猛的雪,天地皑皑,她第一次走出门去,站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雪花很快落满了她的身,她想,那个少年只想让她快乐。
她要快乐,至少,不能再悲伤了。
于是她从头开始,练习飞翔。
她对江凛说:“我曾经有过一只小边牧,它很像鱼丸。”
江凛满不在乎地说:“边牧长得都像。”
他扭头来看夏炽,“其实我呢,最喜欢的动物是熊猫,你不觉得边牧和熊猫有点像吗?”
熊猫和边牧……
“不像。”
他是不是觉得只要是黑白两色的东西,都像啊?
后面的鱼丸也抬起头来,“汪汪”两声,它也说不像。
夏炽笑了。
江凛说:“夏小姐,你笑起来……”
她下意识想要敛去嘴角僵硬的弧度,却听他说,“很好看。”
语气是很认真的语气,可是夏炽听多了他的花言巧语,觉得这话听起来也半真半假。
两人回到小区,电梯门打开时,夏炽见个男人站在308门口和江江说话,男人在安慰她,亲昵地摸摸她的脸,让她别害怕什么的。
“江江,你出差回来了?”夏炽走过去。
没记错的话,江江说要去北京出差一周。
江江见到夏炽,马上把她拉过去,“我正想找你呢,有事就提前回来了。”她看了眼跟在夏炽后面的江凛,还有江凛牵着的边牧,推夏炽进屋,“我们进里边说。”
她不忘把男人介绍给夏炽,“我男朋友,韩承烨。承烨你医院那边忙你先回去,夏炽回来陪着我,你别担心。”
“明天不需要我陪你去吗?”
“你不是有开颅手术吗?我自己没事的。”
进屋前,她还瞪了在307门口磨磨蹭蹭、迟迟不进屋的江凛,那只边牧和他一样德性,竖着两只耳朵像是在偷听。
关了门,在玄关处,江江神情惶惶的,捂着心口靠在墙上说:“夏炽,明天我要去趟警局,你陪我去好吗?”
她在男友面前的故作镇静,关门后全部崩塌了,眼里泛起泪花来,夏炽拉住她的手问:“出什么事了?”她手心里都是汗。
江江喉咙发颤,声音也是颤巍巍的,“警察说我妈的死,可能不是意外,不是意外,那就是人为,他杀……十五年了,我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但我和哥哥去认尸的时候,我至今记得……”
那张,失去一只眼珠的脸。
那是她多年的噩梦,那张残破的脸,逐渐取代了她对她母亲的大部分记忆。有时她希望自己是造物主捏出来,不是被生出来的,斩断了血缘关系,她或许就不会那么在意。
因为从小,人人就说,她长得像她母亲。
梦里,死去的,失去眼珠的,都是她。
穿廉价红色衬衫,枯燥蓬乱的酒红色头发,宿醉未醒的无神眼睛。
307,江凛从狗粮袋里打了满满一碗狗粮放到地上,伸手撸了下鱼丸的脑袋,鱼丸低头吃狗粮,他坐在椅子上,弓着背看鱼丸吃狗粮,看了半晌,才不紧不慢地起身,掏出钥匙打开卧室的门。
昏暗的卧室里只有张折叠床,放着台式电脑和打印机的桌子,旁边立着块立式手写白板。
他走过去,抬手从上面把整块白板翻转过来。
黑的那面,贴满了他打印出来的新闻和照片,几张女性照片旁边用白色记号笔标上日期和死因,死因后面全都打了个问号。
左上角那张,中年女人穿件红色上衣,烫成波浪卷的酒红色头发披散在肩上,双眼无光。
20078?
酒后失足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