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雀起
回到府中的谢明瑛有些后知后觉,林晏最后那句话她没有明白,眼神却叫她不寒而栗。
瞧出林晏的意图,是那一刻的醒悟。
先前她将重点放在了大殿下为何会送安国公回驿馆上,如果林晏也在的话,他应该知道安国公藏兵一事,却相安无事地与安国公同坐一车。瞧着安国公下车时对着车内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也不似争锋相对。
如果是私下用这件事威胁了安国公,变数太多,风险太大。如果是坐山观虎斗呢?别说京城守卫森严,就算安国公有那个实力,孰胜孰败,皆无利可图。于林晏最有利的做法就是透露给大殿下,既保京城安危,又得一份功劳。
至于大殿下是想自己立功还是分一杯羹,便看其容人之度了。
显然,大殿下的枝叶还不够茂盛,他需要林晏,顺带向安国公卖了个情面。
这些,她本应该放进肚子里的,方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为了叫林晏相信她能够独自查清楚那件事,她竟将话说到了明面上。
好歹他在父亲的事上也是帮过她谢家的,现在懊恼也无用了。
拆了怀里鼓囊着的油纸包,是码得齐整的绿豆凉糕。
谢明瑛气恼地丢了一块进嘴里,提溜着自己买的一摞去了凌朝阁。
谢明琅这几日也没去看她,她得赔罪去。
然而走到凌朝阁外时却发现外门紧闭着,这大白天的,关着院门算怎么回事?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却没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或许人在屋里。
这么想着,她也没打算推门直入,而是轻敲了敲门。
果然,里头正屋门响了一声,不多时,院门便开了。
檀钺看到她时明显一怔。
“怎么了?”谢明瑛看了眼他,额头上一层薄汗,“这大夏日的,又没催你,作甚跑着来开门?”
檀钺被忙擦了一头汗,却立在门内不动。
谢明瑛要推开他进去,他却道:“姑娘想喝茶吗?”
“正好这糕点吃得有些噎,你去泡一壶吧。”
“那姑娘想喝花茶还是毛尖,还是”
谢明瑛忽然停住盯了他一眼,檀钺立即垂了头。
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径直进了正屋。
空荡荡的轮椅摆在正屋中央,绣墩滚在圆桌底下。
而轮椅的主人却坐在床榻上,衣衫凌乱,衣角沾染了尘土的痕迹,同样大汗淋漓地向她扯出一丝笑来。
他又在逼自己。
宫里最好的御医,这些年爷爷访请的各路江湖游医都不在少数,没有人敢说有希望。
明明这几年他自己也不再挣扎了,现在却又
谢明瑛收回目光,把绣墩扶起来,又从檀钺手里接过果子包放在床头旁的方杌上,再走到床榻前,俯身替他整理衣襟。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说话。
她拍去他衣袍上的灰尘,轻轻伏在他膝上。
“你看,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你。”谢明琅颓丧地靠在床栏上。
谢明瑛却执过他的手覆在脸颊上:“三哥扪心自问,是看不到,听不见,还是摸不着,亦或是闻不到了?”
“可我站不起来,什么也做不了。”
她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三哥是在生我的气,原来是在生自己的气。”
“三哥是我的军师,日后可是要同我上战场的。”
她抬起头,诚挚地望着他。
谢明琅的眼中的自轻弥散稀薄,渐渐染上光泽。
时入巧月,朔望朝谒。
近半年来的诸多大案已近尾声。
南边赶着暑月的最后一天送来了请安的奏疏,顺带感沐皇恩,得天降甘霖,解了一整个暑夏的大旱。
奉和殿前,钦天监一早奏呈了新月天相,大吉的奏折呈到还在宫妃殿中更换朝服的武帝面前时,阴郁了一整个月的武帝终于露出一丝笑来。
大朝会上,文武百官从奉和殿一直列队至奉和门前,武将在京,除谢桢得特令驻守通州外,内阁首辅兼尚书令宁申廷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照均立于御座下首,往下是几个皇子,各部大员依次奏秉。
奏章已上呈,苏映早瞥见了御驾旁吕季袖子里的东西,执笏奏完,便静等着了。
早在午门外等候时,向来喜欢端架子摆沉稳的秦克成没忍住来试探他,他倒是想说点什么,比如他秦家是不是真想要镇西军的兵权,褚良云回来,秦克初该如何自处等。
但又想到这些本不该他问,秦克成早与他通气,他也能早些应对,遂只敷衍了几句。
工部的最后一项新修奏秉完,殿外的漏声响了几响,已入巳时,吕季御前宣旨,洪亮的声音从正殿上方如倾泻的瀑流,从奉和殿一直传到立满朝臣的奉和门。
两道旨意宣完,声声回荡,群臣静默。
第一道旨意,褚良云于军马案中有功有过,功过相抵,不予奖惩,鉴于城防营统领一职已由秦克初承接,即调褚良云入御林军任副统领一职。
众臣没有觉得不妥,由褚良云跪地山呼。
第二道旨意,长公主之子林晏于去岁秋猎救驾有功,念其皇室血脉,谦慎自谨,着改忠德侯爵,还居宣德侯府;忠德侯林晏握瑾怀瑜,书章存玉,翰墨流馨,着升翰林侍讲。
读到前半段众臣还在细细品念,最后翰林侍讲四字一出,却接连皱了眉头,连大约知道内情的苏映都不由抬头去看杜照。
只是不论是杜照还是宁申廷,均垂首静听着,无甚反应。
这道旨意要经过内阁发出,显然这二人早知道了。
秋猎救驾朝中都知道,武帝在年初便想提拔林晏入翰林,只被人暗中阻挠,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明白武帝早有提拔之意,只是长公主私通的事刚刚平息,便让林晏升迁至侍讲,众人颇有微词,立即便有直谏的文臣当廷提出异议。
苏映深为理解,林晏没有功名在身,一朝升迁便是翰林侍讲,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以他的猜测,最多叫林晏坐实爵位,日后有了功名,再行封赏。
却听武帝道:“依你所见,该给林学士什么职位合适?”
那大臣立即跪地,嚎呼不敢替陛下做主。
或许近日上报的都是许久未闻的好事,武帝神色怡然,又问其余人。
众人面面相觑,聪明人都清楚武帝这是有意扶植林晏,敕封自己的亲外甥,外人说不得什么,只有执拗者直言不讳。
武帝似乎也陷入了难题,忽转脸看向杜照:“杜卿可有什么法子?”
杜照想了一会,俯身拜道:“太子少傅不在翰林之列,亦无职权,如今储君未定,权当诸位皇子公主的伴学,陛下或可考虑。”
御座之下全然噤声。
一句话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人敢质疑杜照,也无辩驳之处。
但苏映想的却是,少傅虽是虚职,可当朝无太傅,诚然是最接近皇权的位置。
再看一旁的宁申廷也动了动,拜身附议杜照,他才明白这不过是武帝与这两个老家伙早商议好的话头。
见众人再无异议,吕季果然又拿了一道圣旨出来,当廷宣读。
因林晏并无参朝的资格,众大臣齐齐跪地,山呼吾皇圣明。
惊天动地的呼声从奉和殿上洋洋传出,惊飞远落于宫墙上的片片鸟雀。
谢明瑛从承天掖门进来,刚要进后宫时,恰闻听群鸟起飞,掠过深宫高墙,直飞冲天。
今朝有大事发生,不过是意料之中,但她还是停步往午门那处望去。
数日前,那里还跪着被众人围观,受万般羞辱的罪臣之子,今日过后,该是真的雨过天晴了。
初一也是觐见中宫的日子,谢皇后仍叫人递了话去谢府,只是今日阖宫觐见的规矩没有免去,谢明瑛比往常更拘谨了些。
殿上陪着小坐片刻,谢皇后便叫散了。
谢明瑛这才有机会和她提起想办蹴鞠比赛的事,谢皇后却没允,只说暑气未过,入秋再办也不迟。
她又说要办诗会。
谢皇后更为不解,却问她素来习武好动,什么时候喜好诗文了。
她只好坦白了开解李文澜的意图。
谢皇后心下软了,只说要再想想。
只没两日,海寿便亲自到了府中。
谢明瑛还在广秀云阁同清音探讨跟踪之法,阿谷寻了过来,火急火燎地就回了家,却见前厅上头摆了几个眼熟的箱子。
没等她说话,海寿已经上前来拜谒,叫她收拾收拾赶紧跟他走。
她尚未搞清楚状况,哪里肯动。
海寿耐心地同她解释:“前月头上,陛下不是定了这个月考校各位殿下的功课么,这回大殿下顺势求了恩典,中元节前想在观学堂和南苑御场分设考校,盛邀了诸多有文武才学的世家公子一同参与文试和武试,还设了魁首的彩头,南苑御场的热闹五姑娘不想去凑一凑?”
到底是姑母知道她爱舞刀弄枪,素日避着谢明玦偷去城郊校场比武骑射,这回算是给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谢明瑛颇为心动。
“只是凑热闹归凑热闹,这几个箱子是要做什么?”
“娘娘说了,二公主近来心情不佳,要姑娘顺便在宫中小住上半月,陪二公主练习骑射之余,也替二公主解解闷儿。”
兴奋之情霎时止在心口。
在宫里小住上半个月,岂不是要给她憋死?
“我不”
海寿一脸欣喜:“您不必担心,娘娘说了,五姑娘这回是主动请缨,只叫我等快些替姑娘收拾了,好速速入宫呢。”
“”
她想开解李文澜,可没说要陪她住在宫里啊。
半个月,赵韧早回凉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