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 心思
郑晁见她动作,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已无血色,耳稍却红了起来。
“伤在背上,姑娘不不必看了。”
谢明瑛反应过来,也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忙把话头移开:“我今日来一则是兑现承诺,二则是感谢郑学士言而有信,替我传话的。”
说着,便把匣子递给了他。
郑晁疑惑地打开看,有些发愣。
里面是一摞齐整的《治史本册》,书页泛黄,纸张却不见折痕,可见保存之人用心,这样的书刊印的也不少,只是再没有这套珍贵,因是杜照辅佐高祖皇帝数十年的手稿心血,其中还有杜照誊抄的高祖皇帝的批注。
这样的东西他以为那日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并不是玩笑,还给他送上门来了。
“放着也是落灰,不如让有需要之人物尽其用,也是谢你先前解我疑惑和传话的恩了。”她说。
郑晁要俯身回谢,谢明瑛摆了摆手。
“你受这身伤,左右也有我的缘故,你也不必谢我。翰林院那帮看人下菜碟的酸夫子和那个捧高踩低的何主事你也不必理会,你总归是要拜入杜公门下的,比他们前途无量。”
郑晁听见了话里的不对:“我还没有拜入”
谢明瑛已往外走了:“总之,我会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的。”
“我”
她走到影壁旁,转过头来,认真地问道:“你之前说,你是不是还未娶妻?”
话锋忽转,让郑晁差点没接上,凭着本能记忆答道:“是。”
“也没什么早年订下的婚约之类吧?”
摇头。
“哦,那你好好养伤,我不打扰了。”
说罢,转出了影壁。
一阵风过,郑晁才反应过来,谢明瑛她,刚刚问的什么。
出了西六巷,谢明瑛才想起来此处离着驿馆不过两条街。
解着缰绳的手不由停住,心中还没怎么细想,脚已经踏进了街流中。
两条街的喧哗只在耳边划过一会,又逐渐安静下来。
京城驿馆不比城郊的繁闹,谢明瑛在一家生意算不上好的玉器铺子前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件茶器,眼角却在偷偷瞟望驿馆周围的布防和路况。
这里常住着使节和驻外官员,四周十数丈内少有人和商铺,门口还常有城防营的人值守,果然和她想的差不多。
京中与安国公来往的那人,选在他进京前一晚去通州密会,怕也是考虑到京中守备森严。
谢明瑛去隔壁铺子要了一把伞遮阳,顺带遮去面貌,兜着圈子又把驿馆附近摸了一遍,回到玉器铺子前。
“公子还是喜欢这茶器?我就说这可是从霁州开采来的玉石,名贵着呢,我好容易才得的这批货,您的眼光真是不错”铺子老板见她来了二回,大概料定了她对此茶器感兴趣,正想着讹上一笔。
谢明瑛摸着茶器佯装细细地看,实则在脑海中描摹着刚刚记下的地形和驿馆几个小门的位置环境,这时隐约听到一句“您的眼光真是不错”,她有些发愣地抬头看了眼那老板,道了一句:“多谢。”
要如何再找个机会,得回去之后再细细琢磨了。
质地斑驳的茶器被放下,撑着伞离开往来时的街道上去,铺子老板热情四溢的脸一瞬拉了下来。
没等出口咕哝上几句,眼前一黑,人又回来了。
到嘴边的蔑语又吞回去,铺子老板变脸速度之快,立即换了话:“还是喜欢吧?喜欢就拿去,不过二十两银子。”
铺子前马车骨碌着滚过,马蹄声稳当有序,不急不慢。
等过去好一会后,谢明瑛才开口:“近郊山上的玉石,这釉上得也太粗糙了。”
铺子老板的笑僵在了脸上,一时又恼怒起来,劈手将那茶器夺了回来:“不买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
谢明瑛很想说,她在这许久,也没见有其他人来光顾。但余光瞥见马车在驿馆门口停了下来,又换了语调:“这玉簪不错。”
铺子老板脸色更黑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茶器和玉簪所用的玉石借出自一处,眼前这人能看出茶器的质地,会不知道这个?赤裸裸的挑衅啊!
当即大声嚷了起来:“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
声音响亮,引得周围的人皆望了过来。
谢明瑛不知为何如此,余光里刚下马车的那绯袍虎背之人也往这里看了过来。
她深呼吸一口,稳住了心神。
她原来还打算想个办法凑近了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再看眼下,已不是计较的时候。
还是先不要被发现吧。
握着伞柄靠在肩头,遮去半个身形,在身后余光的目送下,谢明瑛又踱步去了几个铺子前假装挑挑拣拣了一会,才背过手离开。
驿馆前。
赵韧垂首在马车旁站了一会,最后朝着马车里的人俯身一拜,便进去了。
马车调转,往来路去。
李恪这才有些歉疚地望向林晏:“你不要怪我,父皇洞察入微,我在父皇面前向来不善说谎。”
林晏轻扬了嘴角,却带有一丝苦涩。
对面的苏映接过话来:“圣上的意思是边境还不稳定,现在还不能擅动安国公,是希望殿下能先用好这枚棋子,以后再做打算,这是对殿下莫大的信任。”
“殿下今日在乾宁殿中替他说情,说明殿下已经打算好将他放回凉州了,此乃明智之举。既合了圣上的心意,又让安国公承了殿下的情。”
“苏尚书谬赞,不过恰好的事。”他虽替安国公求情,但父皇还是扣留了安国公在京,并快马送了诏令去凉州,责令安国公之子半月之内彻查丢马因由,他只盼赵韧父子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筹划。
苏映目光转向林晏,道:“这回若不是林学士,殿下也不能及时上禀,林学士此番有功。”
林晏微摇头:“林某是大虞子民,不过如实相呈,是功是过,全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马车里安静了下来。
他意指何事,车里的其他两人心知肚明。
对他来说,再与镇西军扯上关系,并不是一件好事。
马车驶过东市,喧闹声愈渐热烈,在隐蔽处停下。
林晏起身致歉,告辞下了马车。
见人走进闹市后,李恪才皱眉向苏映道:“父皇问我如何知道安国公藏兵一事,苏大人却叫我不必替林晏隐瞒,这回好了,好容易拉拢的,又要生分了。”
苏映却笑道:“臣说过,不敢与姓林的共谋大事,这回若叫他过得圣上那关,臣也就认了。”
长公主的事不过几日便在京中疯传,他清楚其中曲折真相,这些日子严刑拷打了那个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的侍女,该吐的都吐了,亦挖不出再多的料来。
唯一需要的,是圣上的点头。
李恪沉默着望向林晏消失在街角的背影。
林晏走得并不快,步子还有些蹒跚,显然是腿伤还没好。
他叹了口气,缓缓放下车帘。
迟缓的身影进了拐进长宜街,远远地便看到蜜香铺子门口绿树下,那匹雄姿出尘的银鬃马。
谢明瑛将铺子出的新玩意儿尝了个遍,才挑了一干新鲜的让人打包放去马上。
另叫伙计包了一小裹油纸的绿豆凉糕,捧在手上出了铺子。
捻了一块丢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走到树下的时候,不知哪来的一股阴风,吹得谢明瑛咀嚼的动作一滞,不由抓紧了手里的油纸。
树后阴影笼罩下,是一双冰寒的脸。
巷子里狭窄庇荫,过堂风擦着她暗自咀动的腮帮子而过。
前面的白色衣袍轻晃,人跟着走进深处。
谢明瑛此刻心如止水般平静,甚至在想一会要编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么想着,却不知道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她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及抬眼,一头撞了上去。
前面的人像堵墙一般巍然不动,她却被撞得连退好几步,手里的油纸一个没拿稳,哗啦啦,绿豆凉糕掉了一地。
谢明瑛觉得今日大抵是平静不了了。
林晏转过身来时,见到的便是她一副直愣愣盯着地上的模样,半晌,她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染上幽怨。
在她说话之前,他已径自绕过她走出了巷子。
谢明瑛还在想要不要偷偷走掉,他很快又回来了,手上是一提厚实的油纸包。
油纸包塞进她的手里,沉甸甸的,比她刚刚买的还多。
谢明瑛舔了舔嘴,试图让自己的脸上不至于有影响形象的残屑,躁气荡然全无。
行吧,看在糕点的份上,她会好好说话。
但是脱口而出的还是:“林先生要找我四叔?”
“不是。”
“哦,那还有什么事?”
两句话,她将他们之间的联系简化至仅有一个谢平镜相关。
林晏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却能瞧出不同于平静外的些许不爽利:“上回同你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油纸伞下,捏着那茶器的手势和在广秀云阁里一边摩挲茶盏,一边瞧着窗外发呆时如出一辙。
谢明瑛一掀眼,又迅速垂下。
她抱着油纸包,细思了一会,才道:“上回?是说要解释然后诓我上马车的那回吗?”
“如果我解释了,你会就此打住吗?”
“不会。”她似笑非笑地扬起嫩白的脸,“林先生如果从商的话,定是一把好手,不过我不是在与林先生做买卖,林先生也别想用一个解释诓我两回。”
林晏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将一些事实说与她。但于他而言,说了,只会让谢明瑛涉局太深,不说,她又自负聪明,鲁莽行事。
但是谢明瑛却说:“林晏,你知道么,你越不让我查,就越说明这件事真的有猫腻。我本来也只是胡猜,不过也多谢你,肯定了我的怀疑。”
他真的不应该来找她,她比他想象得更倔。
她笑得有些得意,眼底的狡黠毫不介意地坦露在他面前。
林晏绷着脸,她却向他靠近了一步,垫着脚努力地想要和他平视,呼吸落在耳边:“林先生将安国公藏兵于西郊山一事告诉了大殿下,到底是希望大殿下禀报圣上,还是不禀报呢?”
她紧追着他的眉眼,没落下那一闪而过的惊疑。
只是惊疑过后却是漫不经心的冷笑。
谢明瑛没有明白他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微微退开了身。
林晏忽然叹笑了一声,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是多费一点心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