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真的真相
谢明瑛不想去打扰里面许久未见的母子说话,就在殿门口站了一会。毓华宫的侍女办事利索,动作也快,她在殿外站了不到一刻钟,就已带着今日当值的两个太医到了。
望闻问切后,又用针法暂时止住了咯血之症,毓华宫侍女带来的山参吊了精神。暂时稳住后,太医引着林晏到了殿外,谢明瑛一回身,正对上他的眼。
太医瞧见了她,又看了看林晏。
林晏扶靠着栏杆,道:“不妨事。”
太医这才与他细说了长公主的病情,谢明瑛越听心中越发灰暗,听下来只有一个结论,长公主积郁成疾太久了,又疏于调理,即便今日汤药灌了下去,也只能勉强保住这一日。
简而言之,时日无多。
林晏撑在栏上是手抓得发白,脸白如纸,低低道了一句谢。
太医叹了一口气,到底医者仁心,斟酌好一会,仔细地开了药方递交给他看。
他常年进山采药,略能看得懂,无误后又递还给了太医。
谢明瑛唤来那年轻小宫人,问道:“银心呢?”
小宫人一听银心的名字显然更害怕了,垂眼慌忙道:“抓,抓走了,昨天刑部来人,抓走了。”
昨天?那当是圣上拿到父亲的那封密信之后,是圣上下的令。
谢明瑛看了眼林晏,才发现他一直注视着她。
回过头来,她没再问,吩咐小宫人与太医去抓药。
接着,毓华宫的侍女见这边料理得差不多了,也向她告辞回去复命了。
霞露殿的门被轻轻关上。
谢明瑛垂着头立在廊上,雨后的微风拂槛而过,扬起她的一片衣角,也叫她看清了原来巍然倚靠在栏杆上的那双腿,竟在微微发抖。
林晏脱力了,顺着栏杆坐下。
他有些气虚,望向谢明瑛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像是自嘲一般道:“又欠了你一回。”
谢明瑛听得恍惚,这个“又”字,让她想起小时候在阆华亭下遇见的那个少年,以及他的承诺。
那年她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先帝继位之初,她错认了他,只觉得他和三哥极像,一样的飒爽无畏,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笑起来是少年人的张扬稚嫩;第二次就是先帝崩逝的祭礼,西陲不稳,他独自进京尊礼吊唁,她在乾禄殿外见他伤心至极,大概那时年纪小,又被哥哥训斥了一顿,梗着脾气,也不管他什么心情,就央着他教她习剑,他被她磨得没了脾气,最后答应了她再等三年,等她长大一些,就来教她习剑。
只是三年之后,载着他一起回来的不是恣意啼鸣的骏马,而是冰冷的镣铐囚笼。
谢明瑛将自己从记忆里拉了回来,时过境迁的事,现在也不可能再教她习剑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没去看他的脸,只看向那双分明的手,明明之前拉住她的时候那是那般有力,怎么曾经会被敲碎了手骨呢。
他要靠双手吃饭,敲碎手骨,又经历重新接骨,才有今日,这过程应该很疼很疼吧。
谢明瑛重新看向他,道:“是你求我的,不过是交易而已。”
林晏一愣,轻笑出声:“是,林晏来日必定报答谢小姐的恩。”
“为何求我?”
林晏道:“你道银心为何被抓?”
谢明瑛没反应过来,银心昨天被抓和林晏今天求她救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林晏提示她:“传言。”
谢明瑛想起在乾宁殿,杜照要查消息来源,武帝却止住了,是因为已经抓到了人,只是到了今天还是走漏了消息?
她迟疑道:“是银心散布的传言?”
她得到了肯定的眼神示意。
银心是长公主的陪嫁丫鬟,跟着长公主幸免于难,当年镇西将军府被抄斩时,为了救长公主,脸上还挨了一刀,她在这里陪伴了长公主八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忠仆。
没有长公主的命令,她不会妄自行动。
所以是长公主让她将私通的详尽传扬出去?她不会想不到这将会引发圣上的震怒。
谢明瑛越想越觉得可怕。
长公主是自己不想活了,所以林晏才会求她去救她。
为什么?
她扪心自问,她又是为什么要跑到午门前去找他,去羞辱他?
这一点,她不用问林晏,自己就可以解答。
因为她与长公主不谋而合。
因为想救他,也想成全他。
羞辱越多,流言越盛,只有所有人都相信了,真相才会真的成为真相。
林晏才会仅是长公主之子,而不是林氏后裔。
只是长公主还是个伟大的母亲,她还想替林晏解决后顾之忧,剔除她自己这个软肋。
这一理顺下来,谢明瑛只觉得无尽悲凉。
良久,她才道:“我四叔也是大殿下的人吗?”
林晏膝盖疼得厉害,抚住的手收紧了,他摇了摇头:“不是。”
谢明瑛松了口气,又问:“张纶的出行记录,秦家的底细,何修临与秦家的关系,这些不是你让他给我的?只是你也没想到朱如荟也会牵扯进来,所以压根没有准备他的,对吗?”
“是,你四叔,他只是替我做事,你不要误会他。”林晏抬头,扫过她皙白光洁的脖颈,最终看进她澄澈却饱含忧虑的眼睛。
谢明瑛被他看得眨了眨眼,侧了头,问了句为什么。
既帮着大殿下打压谢家,又透露给她苏映的立场,其实他早就给了警示,这又是为什么?这一点,她没有想明白。
而林晏却沉默了。
谢明瑛见他不愿意说,转念一想,也是,长公主如此筹谋,便是为了让他在圣上面前,在朝堂中站稳脚跟,如今朝堂上腥风血雨,他也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往后怕是真的要平步青云,参与这储位之争了,自然不能什么都告诉她。
只是有一点,她要和他说明白了。
她先打了个前提:“林先生不要忘了欠我的,连着上一回,便是两份恩情。”
林晏答:“自然。”
“再者,我们谢家没有参与党争的想法,不会来蹚浑水,这一点,希望林先生也同大殿下说明白了,他日若有得罪的地方,都是我谢明瑛率性之举,万万涉及不到他的储位之争上。但是,人敬我者,我恒敬之,人辱我者,我也必还之。”
最后一句,她说得缓慢沉重。
林晏点头,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谢明瑛抓了抓脖子,话尽了。
她冒了极大的风险偷溜了来,此刻是该走了,林晏大概也想一个人再陪伴会长公主吧。
刚刚她顾着想事情,现在才落了注意到林晏身上,一身白衣已被沾染得瞧不出颜色,下颌紧绷着,该是在极力忍着疼。
方才是该让太医也替他瞧瞧的。
不过,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啊,他可是大殿下的人,她怎么还有闲心想他的伤势。
谢明瑛狠了狠心,道:“我该走了。”
林晏道:“好”
他忽然盯住她。
林晏身量颇高,即便坐着,直起身来时只需微微抬头,就便快要和她平视了。
谢明瑛刚想问他还有什么事,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且直白得像是在探究什么似的。
一股羞赧的热意冲上脸颊,脱口而出:“放肆,往哪看呢!”
林晏垂了眼,默然。
在他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她不说这话,他根本没有多想什么。
不过,他觉得有些好笑,又看向她,往日里疏冷缓刻的神态不经意露了出来,道:“谢小姐方才在乾宁殿替林某说亲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放肆逾矩?”
没想到林晏这么记仇。
谢明瑛噎住了,她很想说还不是为了你才搅局,但是“为了你”三个字即便只在心里念过,也觉得极为怪异。
脖子上的热意盛了几分,她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挠,却被突如其来的手牢牢地抓住了腕子。
“别挠。”
林晏沉着脸,强硬地将她的手从脖子上拉开。
谢明瑛有些晃神,她自己看不见,严丝合缝的衣襟下,点点朱红已悄然缀在了修长如新雪初绽的脖颈上。
不等她反应过来挣脱,林晏已经放开她的手,撑着身子起身了。
“别动,等我一会。”
谢明瑛已经感觉到脖子上越来越难忽视的麻痒,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听了林晏的话,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缓慢挪动步子去了霞露殿杂草丛生的角落里。
林晏在角落看了一会,弯腰拨弄了几下,便回来了。
谢明瑛还是没忍住,扭着脖子用衣领摩擦着那片也觉得不够,但也不敢真挠,便用手蹭一蹭也好过些。
林晏过来时正看到她又上手蹭,于是一把抓过她的腕子,把手里的草叶放进了她的手里:“自己搓一搓,敷在麻痒之处,能缓解些。”
他方才就看到了点点红色蔓延出来,只是她是未出阁的女子,他便没去细看,待到红点越来越多,他才想起来,她自小远花粉,触之便极有可能生出疹子。
“这银丹草也只是暂时缓解肿胀麻痒,谢小姐还是快些回去,找大夫瞧瞧吧。”
谢明瑛按着他的话,将草叶揉搓了敷在刚刚奇痒无比的地方,确实清爽消解了不少。只是麻痒的不只是露出来的那截,被衣领遮蔽的更下方也难受得出奇,若不是在外面,她早解了这复杂该死的宫装,叫晴露给她上手了。
这些年她自己便多有注意,家中也是处处小心,不叫有花粉入她的院子,其他庭院里也多是树柏,几乎不种花,因此这症状也许多年未曾有了,谢明瑛上一回这样还是不懂事的年纪,这会这样子,该是之前去毓华宫的路上不小心沾上的。
谢明瑛有些急恼,手中力道也重,将披散的长发拢在一侧,伸着脖子,将那块雪白肌肤擦得通红,才勉强忍住了一会。
她转身去告辞,林晏靠在栏杆上似有所觉,见她望过来,却反身进了殿。
谢明瑛只好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