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出行记录
李悯还有城防营的事务要忙,说完话便往宫外去了。
谢明瑛一打眼,便看到李恒和文澜还在观学堂的廊庑下等着,收拾了心绪去见了安。
没等她说些什么,文澜拉过她的手,先宽慰了起来。
谢家的事,昨天晚上二哥就去母后那回禀过,她也或多或少也知悉了,母后一早命人准备了宫中名贵的金疮药和散剂送去了谢府。
李恒知道自己不如二哥沉稳有头脑,也不敢对这事妄言什么,只能一同安慰着,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几句嚼烂了的话,自觉没趣,便闷了下来。
文澜看他沉闷,叫他先回去。
李恒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见她二人一同看着他,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总是避着他,只当他是个孩子,二哥也就算了,现在连文澜也这样,可是谢明瑛还没他大,他们却事事与她有商有量。
他知道舅舅刚受了难,从刑部出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垮下脸来,瞪了文澜一眼,便转身带着随侍走了。
文澜不是没有看出李恒生了气性,只当他没等到与她们一起玩的机会,所以挂脸,还是太小了,没什么分寸。
她也没说什么,李恒走了也好。
拉着谢明瑛,从廊庑下出来,浣纹上来替她们撑伞,两人一路往御花园去。
谢明瑛反握住她的手,道:“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文澜步履没停,却看了她一眼:“前日在霞露殿我瞧着姑姑不大好,昨日听闻霞露殿的宫人求到了父皇御前,我便想悄悄去霞露殿看看,没成想,霞露殿门口却多了两个侍卫,我想除了父皇,没有人能调动禁卫军来看守一个宫殿了吧。”
谢明瑛避开她的目光,只直直地望向远处的草木:“长公主怎么样了?”
文澜握着的手垂了下来,似有叹息:“霞露殿未有报丧,约莫还有一口气吧。”
听见“报丧”二字,谢明瑛没来由的心中一紧,很快又压下了。
想到因为林晏的刻意唆使,才令父亲无故下狱,父亲身上数道狰狞鲜红的鞭痕还历历在目,她没办法再去同情。
阆华亭旁,海棠枝干空空。
朱如荟打着伞,领着儒生从小路上过来,看到阆华亭下两道倩影,脚下忽然停了,后面还埋头走路的儒生紧跟着便撞了上来,硬是将他撞得往前踉跄了一步。
儒生大惊,赶忙着又是道歉又是要上前扶。
朱如荟背上倒无关紧要,就是刚刚一动弹牵扯到了肋下的伤,叫他痛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五官皱到了一起,下颌也跟着剧痛起来,手指颤颤,不知是恼怒还是惊惧。
众人见不大好碰他,便怔在了原地。
朱如荟自己缓过来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看了眼阆华亭的方向,然后一颗心脏跟着希望一起破碎了。
谢明瑛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的身上。
朱如荟心如死灰,身边的儒生搭了一把手,才直起身来,慢吞吞地带了人往目光投射来的方向去。
到了阆华亭下,向二公主行礼参拜,起身后却觉得只是站着不动,身上都疼痛难忍,只盼早些离开。
谢明瑛立在亭中,扫过这些面孔,却没有看到郑晁。
“朱学士勤勉,这是要去思知堂?”
朱如荟眼睛一闭,又睁开,答了是。
检举谢平钧一事上,朱如荟本想如同年初检举前侍讲学士一般,博得个直臣的好名声,在翰林院的地位便更稳固了,没想到此事闹出这么个乌龙来,白白挨了打不说,还得罪了谢家。
谁知道这次的事二皇子一反往日寡言的常态,硬是保下了谢平钧,他算是看清了,二皇子这回是将态度摆到明面上来了,他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尽管圣上没有太过责罚,朱如荟还是夹紧了尾巴,不敢再缺了思知堂的值,撑着身子就来了。
按规矩,他是翰林学士,没有向官家小姐行礼的道理,但朱如荟转念一想,到底是自己得罪了这祖宗,也不敢轻慢,遣走了身后跟着的儒生,才咬牙忍痛俯身一拜:“令尊之事,是朱某妄言了,还请谢小姐海涵。”
他这般卑态,与谢明瑛料想的有些不同。
案子被推翻,涉案的这些人里,他这个检举者却只是被警告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惩罚,谢明瑛便更笃定了他是大皇子一党。
如今李恪与她谢家都已算是扯破了脸,见了她远远地避开,这个侍讲学士却还这般,是惺惺作态吗?
若是如此,这个朱如荟还真是够恶心的。
谢明瑛缓缓道:“朱学士衷于检举揭发,敢于纠察百官,怎甘愿在翰林院舞文弄墨,他日若有机会,该求一求大殿下写封保信,将学士荐去都察院才好。”
听完这番话,朱如荟先是一愣,听明白话里的意思后,慌忙跪了下来。
谢明瑛厉声:“起来,堂堂侍讲学士跪我做什么,是要叫人都知道我谢明瑛作弄朝臣吗?”
朱如荟赶紧又起了身,连声说道:“谢小姐莫要折煞我,翰林院是陛下的翰林院,我怎敢,怎敢胡乱盲从。”
见谢明瑛拧着眉不大相信的样子,他忽觉得自己长八百张嘴也是说不清了。
朱如荟急得打转,又牵扯到伤处,龇牙咧嘴起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便是我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年初那检举案子本不关我的事,谁让那日我走的最晚,又同那姓张的一同撞见了交易之事,姓张的说刘疏忝居侍讲学士一职,早该让贤了,我才应下与他一同检举。这一回,也是因着前一回的好处,我才相信他应下的,谁知道竟被张纶这厮陷害,他自己搞了这么一出戏,却要拿我做他的垫脚石,当真可恨,可恨!”
谢明瑛仍不言语。
朱如荟满头汗,伞也没撑住,湿了半边肩,最后无力地吐了一句:“况且有了前车之鉴,我怎么敢再做攀附之事啊。”
文澜一直没有说话,看了几眼谢明瑛也没看出她到底信不信,只是觉得朱如荟这般惶恐,似乎真不是因为大皇兄的原因才去检举舅舅,她也拿不定。
而一直沉默的谢明瑛此时脑海中想的是另一件事。父亲入狱后,她让晴霜去地下钱庄买朱如荟和张纶近半个月的出行记录,至今她只拿到了张纶的,且不到两天晴霜便买到了。
那朱如荟的呢,是太过重要遍寻不到,还是压根没有?
如果朱如荟的入局不是因为大皇子,如果恰巧是个意外的话,张纶的出行记录这么轻易就送到了她手上,不是更像提前设计好的?
因为知道她会去查张纶,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张纶出行记录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是他和苏映的来往。
有人在刻意引导她揭开苏映的真面目。
谢明瑛自己都没察觉,指尖已经微微颤抖起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胸口泛起的汹涌波澜,只觉得那股大浪即将把她吞没。
文澜看她变幻莫测的脸色,终于发觉出她的不对劲,立即握紧了她的手,才稍稍缓住她的心神。
谢明瑛忽然回看向她,又好像没有在看她,只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最后在她要开口前,终于抓住了她的眼睛,镇定了下来。
她放开文澜的手,平静地开口让朱如荟离开了。
文澜刚要问什么,谢明瑛便躬身告了辞,只得任由她匆匆出宫去了。
这段出宫的路仿佛格外漫长,尽管谢明瑛加紧了步伐,地上的泥水溅了一裙子,犹觉得还不够快,甚至都没怎么去听一路过来,宫墙下早就不同往常的窃窃私语。
终于是出了后宫,贯穿长道的对门里,斜刮出来一阵夹杂着雨水的凉风,扑了满面,才叫谢明瑛有些清醒过来。
午门的石砖上还是那道身影,与早上来时看到的姿势别无二致,但是他的身旁多了几个衣着鲜亮的人。
谢明瑛走到他们身后,才看清是谁。
秦妍站的稍靠前些,身后是秦婉和几个丫鬟。
谢明瑛不动声色地站在她们后面。
只听秦妍撑了伞走到林晏身边,替他遮去了一半雨,语气绵软:“陛下只是一时恼怒,林学士到底是陛下的亲外甥,我去求一求父亲,也许能在陛下面前说上些话。”
谢明瑛听着只想发笑,虽看不见秦婉的脸色,但依着她的性子,定是没拉住秦妍,才叫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难以入耳的话来。
可笑之余,她竟不知道林晏身世的真相已经传到秦家了,李悯不是说事关皇室颜面,不能张扬吗?圣上也不会想让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她出来的路上一直在走神,也没留意一路上三两成群的低声议论,现在回想起来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后,正是有关长公主当年在大婚前便怀有身孕的消息。比起早几年单纯地说林晏乃是长公主与他人私生的传闻,她刚刚听到的议论明显更详实,更有条理。
再听秦妍的话,恐怕这消息已经传到了宫外。
林晏跪在那处没有说话,像是已经入定了一般。
秦妍还在继续劝解,谢明瑛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叫前面的几人立时惊得一颤,她们并没有想到身后有人。
谢明瑛慢悠悠地走近了几步,扫过她们姐妹二人,却看向林晏的背影:“没想到,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竟入了秦二小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