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皇室颜面
谢明瑛从来没有见过林晏克制冷静以外,太多波动的情绪,直到今日看着他轻晃了身子,在他们还未看他时,已经步履不稳地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那柄伞被遗落在衡顺门外,在雨水里转了几圈,里外都浸湿了。
他只有出入观学堂的腰牌,宫中其余地方没有通禀,他哪里都去不了,更何况,霞露殿在后宫之中。
谢明瑛跟着李悯到乾宁殿时,雨已经停了,乾宁殿外的侍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只道殿中有人,要稍等片刻。
李悯让她回家等消息,但她还是坚持来了。
乾宁殿是圣上日常处理政事的书房,禁卫森严,两进恢弘的大殿,隔着一线而上的中门,向来层层把守。瞧这样子,林晏是顺利得了圣上的接见。
乾宁殿东侧殿内点着去湿气的龙涎,武帝坐在蟠龙雕花的紫檀木御椅上,手里盘着一串紫檀珠子,微合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晏在两道敞着的隔扇门外跪着,水渍从衣摆下汇集,留下一圈水迹。
他再次抬手扶额,弯腰伏地:“请陛下允准太医医治母亲。”
武帝手上盘珠的动作停住了,虚虚地掀眼去看那道身影,上次见他,还是在除夕宴上,那时他想要探一探他是否有入仕之心,便让多年不见的素敏一同入宴。
人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呢,他也从来不信林晏真的能在这硝烟弥漫,靡丽繁绮的京城之中独守旷然之心。
静谧的空间中,响起浑圆清脆的磕碰声,珠子被轻轻搁置在案面上,武帝执起夹在面前奏章中堆叠的一卷信件,略看几眼。忽然深暗的眼中浮上一缕躁然,合上奏折,连同那信,一同扔向隔扇门外跪着的人,奏折在空中翻飞,堪堪落在林晏的身前。
“你自己瞧瞧她做的好事,皇室之中,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奏章上字迹分明地状诉了刑部侍郎谢平钧早在六年前就查实了素敏长公主与人私通生下一子的事实,却私自将此事按下,并未上表,信件上则罗列了有关长公主生子的一干详细。
林晏微微直起腰,往前爬了两步,目光在奏章上扫了一眼,只捡起那信来看。
信纸摊开,诉诸以细细密密的小字——
前朝末年,平疆王李氏女与林氏养子过从甚密,随高祖皇帝驻扎凉州期间,已有身孕,此条已取稳婆证词。
次年,林氏养子死于凉州之役,李氏女婚配林氏嫡子林献章,不足半年产下一子,秘密送往其祖母处抚养,至高祖皇帝继位大统第四年,老妪病故,林氏夫妇改此子出生年月后,接回镇西将军府抚养,寄养期间,再无旁人见其真颜,此条已取当年被逐出镇西将军府的旧奴证词。
绢纸泛黄,字字清晰,条条取证,往下一张张层叠的便是画过押,签过名姓,落了年月的证词,通览全篇,仿佛阅过了一生。
林晏一字一字地看完,面上却无甚波澜,他对自己这半辈子,从何而来,要往何去,再清楚不过。
他叠好奏章和信纸,恭敬地托举在额前,再一拜:“母亲于我有生养抚育大恩,林晏身为人子,自有替母亲承担过错的责任,林晏愿以己之身代受任何罪责,只愿陛下平息怒火,允准太医医治母亲。”
武帝重新拾起那串手珠,沉声:“她是我大虞的公主,你林晏,又是什么身份?”
说这话时,特意在林晏二字上停顿了一瞬,似是在提醒他,他林晏不过是个冠以他人之姓的庶民,连这个名字都是林家施予他的,宣德侯之称更是无稽之谈。
林晏维持着姿势沉默了许久,武帝看不见他埋在奏章和信纸后面的神情,皱了眉头又厉声道:“说话!”
林晏这才抬眸深深望了前面的龙椅一眼,神情变幻几瞬,最后竟有些毅然决然的妥协,他再次拜地,声音郑重。
“林晏愿倾以此身,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武帝松了眉眼,拨珠的指尖渐渐停下来,道:“朕的两位皇子都长大了,这几年越发有所作为,尤其是朕的长子,素来与你交好,你今日若去求他倒还便宜些,为何来此?”
林晏直起身,抬眼道:“林晏无论是谁,都是陛下的子民,得陛下庇佑苟延残喘至今,天下归心,唯君命是从,不敢忤逆。”
武帝起身,背着手走到林晏身前。
对于素敏那年在霞露殿向他供认不讳,他并不全然相信,最终放过林晏,一是思量着他确实在西陵关一战中立下头功,斩杀功将恐引朝中不安,二则镇西兵权空悬,朝中可堪一用的武将并不多,确是想将他留作鱼饵,来看清朝中之人的心思,即便最后让赵韧执掌了镇西军,他也多有犹豫。
他俯视林晏一会,只觉得这身影像极了当年的林献章,但这面容沉淡,却丝毫没有林献章粗犷耿率的样子,他仍觉得熟悉,大概是太像他们李家人了吧。
武帝移了步子,往另一侧的茶室去,只丢下一句话:“素敏辱我皇室颜面,不可饶恕,你若有心,不如去午门为你母亲祈福吧。”
宫墙耸立,不闻雀鸣。
谢明瑛在殿外角落里伫立,两眼发直地盯着大殿的黄瓦檐角上,连绵滴落着水珠子,在朱栏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规整有序,连大小声响都不容出错。
中门之上,殿门倏然打开,她只一瞥,就看见了林晏。
白衣湿漉漉,狼狈地垂坠着,面上却是清白整洁,看不出端倪。
他过来向李悯拜辞,谁也没看一眼,离开了乾宁殿。
等了一会,只有他一人从殿内出来,并没有内侍传话,只有来请李悯入内的。
谢明瑛只能站在殿外等着,门口的侍卫恪尽职守,谨肃得宛如假人,必不能问出早上的情形。
一直郁郁沉沉到李悯从殿中退出,跟着出来的是武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吕季。
谢明瑛虽急切,也不好明问,但见李悯神色安然,也不确定能否如他所说平安无事。
“谢大小姐怎么亲自来了?”吕季掐着尖细的声,先一个向她请安。
谢明瑛不假辞色地回礼,客气回应:“有劳吕大总管。”
吕季一副折煞了的模样,她却没有心情多言了,只跟着李悯一路出了乾宁殿的地界。
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吕季便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
谢明瑛才有机会问李悯殿中之事。
李悯道:“事已了,只是苏映昨夜呈了一桩舅舅昔年压下的旧案给父皇,虽洗脱受贿一责,但仍有欺瞒之罪。”
谢明瑛问:“是什么案子?”
欺瞒之罪,隐瞒不报,若是要案或比受贿更严重。
苏映,是要置父亲于死地了。
李悯斟酌后道:“林晏的身世。”
谢明瑛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已经打定了主意,与他切割干净,却在听到此事时仍有一探究竟的念头。
李悯怕她担心,紧着把后面的话说完:“事关皇室颜面,不好张扬,父皇便不打算深究舅舅之责,既已动过刑,便不再施以他罚,只暂时停了舅舅的职,回府思过,以示惩戒。”
不可言说的皇室颜面。
想必是父亲查证了林晏的身世。
这些年关于长公主私通生子的流言都快传成了真的,有力的证据只会让流言再次甚嚣尘上。
谢明瑛又问:“那二殿下可有受责罚?”
李悯眼角微微软和,她倒还记得他要担的责。
轻声道:“领了两日城防营戍卫的罚,也不算罚了。”
谢明瑛一怔,堂堂皇子要去戍卫京城,这岂是责罚,当是羞辱了。
李悯知她所想,又道:“安国公进京,是我提议了加强京城内外巡防,自然该亲力亲为些。”
这是在缓解她的不安,圣上的安排自有用意,或许是对二殿下的警示,或许是中和大殿下在城防营的声望,但归咎到底,是二殿下担下了此案的责难。
谢明瑛不敢真放心地缓和心中的感激和礼数上的恭敬。
吕季跟着一道去了刑部大牢,是去传达口谕的。
谢明瑛还是只能在大牢外等着,期间,她再没有见到李恪和苏映。
宣读谕旨,书写状子,卸去镣铐,谢平钧被抬出来时,已经傍晚时分。
人还清醒着,只是多日的牢狱之灾,让他的鬓角生出些白发来,胡茬也未净去,有些狼狈。而盐鞭之刑,不仅是身上伤口鲜血淋漓,难以愈合,还有持续的痛楚叫他无法站立,只得由两个差役架着从里面出来。
谢明瑛没想到会如此严重,立即上前接过。
谢平钧毕竟是个壮年男子,只承了半边身子,已令她感到吃力,但仍咬牙扶稳当了往外走。
下了台阶,身上忽然一轻,谢平钧的身子被人整个接了过去。
“哥哥”
谢明玦看了她一眼,敛眉,手中劲力,谢明瑛看他脸色如常,便松了手。
自打他去了城防营,谢明瑛便鲜少再见他一身常服,多数是那一身黑色的交领右衽,和校场的那些校尉们一般无二。现在却是一身团领束袖常服,比那黑服瞧来却更显少年人的精气神。
谢明玦蹲下,将谢平钧背起,径直往长道去。
“你背上的伤还没好。”
谢明玦低声:“无妨。”
看着他冷峻的侧脸,谢明瑛住了嘴,他这副模样,恐怕是在气她今日自告奋勇来刑部一遭的莽撞之举。
李悯还在里面善后,她托差役转达了辞别的话,便跟上了谢明玦。
谢平钧疼痛难捱,脸上层层汗珠,却还是柔了眼神叫她宽心。
“马车就在衡顺门外,爹你再坚持一下。”前面的谢明玦道。
到了马车上,二人将谢平钧安置妥当后,谢明瑛也不敢看谢明玦一眼。
一直回了府中,又命人去大牢接了墨竹他们回来,此事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