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问问圣上
林晏从宫里出来,便来了这里。
拐进了长道,伞头微移,便看见了那道板正直挺,根本不似寻常闺阁姑娘家弱柳扶风的身影。
谢明瑛她,总是有一种若有险事,下一刻就能提剑上阵的架势,没有半点京城娇养出来衿弱。
而他原本是要收伞进去的,却被她要吃人的眼神看得索性立在了阶下,相距三两台阶,她几乎与他平视。
不用听她那句讥讽的话,林晏就知道,今日她是要审判他。或许,她此刻应该在后悔昨天因为一时心善,将长公主生病一事告诉他。
他还是接过了那句话:“没有要案,我来找大殿下。”
堂而皇之。
谢明瑛果然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默在廊下蔓延开,回荡在凌乱磅礴的雨声里。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不知道多久,门内的差役已看清了来人是谁,看着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突然醒悟过来:
这林学士是大殿下的门客,而大殿下此刻还在审理谢侍郎的案子,可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想到午前被打得最后抬走的朱如荟,这谢明瑛不会也想将林学士打一顿出气吧?
想到这里,两个差役对视一眼,还是先把人请进来,再把这尊佛想办法送走的好。
差役上前道:“大殿下还在牢狱中办事,林学士不如进来稍等一会。”说话间,不住地去看谢明瑛的脸色。
林晏应了话,收回目光,自己提了提湿漉漉的白袍,状若无事般收伞,进了内堂。
雨水顺着油纸伞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林晏随手把它搁在了廊柱下。
眼看着人进了内堂坐下了,差役也不敢去问谢明瑛要不要也一同进去坐坐。
他们不知道,现在的谢明瑛根本不想进去与林晏面对面喝茶,她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她还没理清楚思路,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当初的自己。
她只知道,她有满腔的怨气。
衙署里往大牢去了人。
不一会,大牢的方向跑过来一个狱卒,看见谢明瑛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就跑进了内堂。
林晏跟着那狱卒匆匆走进了雨里。
刑部大牢门楣厚重巍峨,林晏跟着狱卒进了门内,轰隆的雨声连同灰白的天光一同被阻隔在了外面。
狱卒带着他往深处去,耳边惨叫声此起彼伏,幽怨哀切徘徊在腐臭的空气里。拐过了一道弯时,狱卒不经意看了眼身侧的林晏,一愣:“林学士可有不适?”
林晏神情看不出什么其他,只是一张脸煞白,脖颈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听到狱卒问起,仍扯了嘴角,旁若无事地摇了摇头。
狱卒便不再多问,只是心中了悟,这林学士到底是书生一个,一时没习惯这牢狱的环境也是正常。只把人带到了暗室,请着稍坐片刻,狱卒就离开了。
林晏环顾了一圈暗室,好在这里虽名暗室,却灯火通明,是方便审案子的大人们临时处理案卷的处所,也是整座大牢里最干净的地方了。
李恪回来的也快,他实在适应不了戒律房里的那些手段,尤其是苏映叫人送浸了盐水的鞭子来,即便刑架上的人不是他,他也已经浑身冰冷,来不及听那声难以扼制的惨叫,他便应了狱卒的通禀,出了戒律房。
直到远远离开那处,隔着数道厚重的门,也难以控制地去想象那皮开肉绽的画面。
林晏见他面色难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李恪接过饮尽,缓了一会,才问起林晏找他何事。
他也是奇怪,这是林晏第一次找他找到他处理政事的地方来,还是刑部大牢这种常人不敢踏足的地方。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怎肯涉足?
林晏低垂着眼,扫过李恪袍子上不小心染上的一小片红色污迹,喉咙里滚过的话咽了咽,才抬眸俯身先拜一礼。
“昨日偶遇二公主,听闻母亲抱恙,近日身体尤为不好,林晏恳请殿下允我与母亲见一面。”
李恪听完,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林晏终于向他开口求谋,还是为难于要不要去替他办这件事。
当年林氏一案,父皇顾忌了长公主的身份,也并不想刚登基几年就落个逼杀亲妹的名声,但是长公主为了保住林晏,居然自毁名誉,道出私生子的实情。公主婚前与他人生子,实乃皇室之耻。父皇虽隐而不发,却也实在生气,将长公主送到霞露殿,没有吩咐,无人敢去探望。
年初,因着林晏的功劳,原本兄妹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却因着一桩受贿案没能叫父皇完全松口。眼下,已过去半年,不光父皇,整个皇宫的人怕是都记不得霞露殿还有位长公主了。
但是,这也是林晏头一回有事求他,李恪在暗室里思来想去,反复掂量了许久,决定便就应了这回,他连续在刑部接了两个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总不至于责罚于他。
“你放心,此间事了,我便去见父皇,让你们母子见上一面。”
林晏立即掀了衣袍要下跪谢恩,被李恪及时上前扶住。
“不管如何,你我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长公主是我的姑母,我若知道姑母病重,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寻个时机去求父皇的。”
林晏再次俯身谢恩。
李恪见他如此恳切,自是相当满意。人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只要有欲望便是好的。
牢狱之中,不是攀谈寒暄的地方,林晏说着不打扰处理事务,就要离开,暗室的门被一道劲力推开,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瞬间充斥在鼻腔中。
李恪忍不住用宽袍袖子遮住了口鼻。
苏映却一挑眉,看向正要离开,站在门口与他面对面的林晏:“林学士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腌臜之地了?”
林晏没说话,自有李恪挡在他前面,说明了乃是找他有事。
苏映也不管自己从黑靴,到绯袍上的孔雀补子,再到双手,脸颊和发冠上皆沾满了怎么擦都擦拭不掉的血红污迹,嘴角噙着笑不住地打量着林晏。
最后,随手接过门外差役递过来的绢布,对林晏二人道:“罢了,一同去衙署里坐坐吧。”
李恪听着心口一松,终于可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
苏映做了个请,三人一道往同外牢狱大门的道上去了。
“苏尚书可有审出结果来?”李恪走在前面。
苏映跟在后面,用绢布擦拭着手:“正要去上一道折子,请示圣上的意思。”
“嗯?”
“这谢平钧倒不愧的谢桢的儿子,骨头硬得很,不过到底文官出身,骨头再硬,那一身皮肉却是经不起折腾的,我虽法子多的是,却不能让他死在我的地界上。”
说这话时,苏映嘴角扬着笑,眼里却一片冷寒,语气好似在谈论寻常家话。
李恪步子缓下来,犹疑道:“你这是要”
苏映的目光却落在一言不发的林晏身上:“林学士若是实在不喜牢狱,下回可别再莽撞前来了。”
李恪也回头去看,果然见林晏面色惨白,但林晏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李恪便示意苏映继续说下去,自己也加快了脚步。
苏映几不可察地轻嗤了一声,又成心想要恶心林晏,故意说道:“盐鞭之刑对谢平钧无甚作用,但殿下没有见过毒蚁噬肉、鸩酒入骨只要圣上首肯,这些法子自会让殿下也见一见”
厚重的牢狱大门打开了,光亮从大门外一路照进来,顺带着将势如千钧的雨水裹挟了送进来,长道靠近门口的两壁上插着的火把瞬间被雨水淹没,熄灭。
苏映停下了言语,正要叫人去拿伞,一回头,见面前的两人站着不动,也不躲雨,只同时望向门外——
三尺台阶下,千丈雨瀑中,站了一个撑着碧青油纸伞的人。
开门的差役要上前去看那人隐匿在伞下的面貌,不待挪步,那人手中微动,自己抬高了伞面,雨水顺着风势斜灌进她的衣襟,高高束起的长发也被沾湿,因站在台阶下,那精巧的下巴随着伞一同高高地仰起,以仰视的姿态,却显睥睨的目光。
林晏在李恪的身后看清了门外人的脸,其实看到那把伞他就已经明了,却仍想要去看清她的眼睛。
但未如他所想的那般,谢明瑛的眼睛里丝毫没有仇恨和怨怼,她只是虚虚地望着他们,并没有聚焦在谁的身上。
李恪是最先移开目光的,至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付谢明瑛,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那个飒爽直率的妹妹。直到在这刑部大牢前突兀地看到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和苏映讨论的事情,是要如何将这个妹妹的父亲千刀万剐。
三人皆不作声,还是谢明瑛率先出声:“也是巧了,明瑛也要去见圣上,同诸位一道。”
苏映见他们二人都不说话,自己刚刚的话被听去,也已与谢家撕破了脸皮,便有些漫不经心,手中沾满血污的绢布随手往旁边一丢:“我等要去见圣上,商议朝政大事,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还不快快回家去。”
谢明瑛不怒反笑:“我要去问问圣上,我父亲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承受盐鞭之刑;顺便问问圣上,毒蚁噬肉、鸩酒入骨是否在大虞刑律的刑罚之列;最后——”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却是在李恪身上。
“我还想问问大殿下,到底是为了一己私欲泄愤,还是真的安抚民心,心怀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