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信与不信
那搜查的差役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锦盒,是她没有见过的,再看到何修临亲手从那锦盒里捧出一只洁白无瑕、双兽抱耳的玉鼎时,整个书房内外都安静了下来。
再也没有书籍古本被翻得杂乱无章,也没桌椅被撞倒在地上,谢明瑛能感受的所有目光,惊讶的,讥讽的,不安的,得意的几乎全部聚集在身后,那道苍老的,却又异常坚定的身影上。
“承苏尚书之令,若搜到罪证,需将谢平钧近身之人带往刑部审讯,另外,谢平钧之罪虽不累及家人,但谢家总要有人跟着走一趟刑部,随便询问一番也算是走一趟流程了。不知,哪位同行啊?”
谢桢深衣肃容,并不看那锦盒一眼,只用最平和的目光一一扫过书房之中每一个人。
何修临方才因着找到证据而一时上头的欣喜,在这一眼中烟消云散。谢桢身上的杀伐之气,在这间本不大的书房中蔓延开来。
浓郁,幽黑,一点一点渗透进皮肤里,血脉里,叫他忽然有些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听不见空间中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只能听到自己的胸腔中似乎有什么即将迸裂。
一旁的差役缓过神来,抖着手去扶何修临,而何修临好像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已然一身冷汗。
余光里,书房门口背对着天光的祖孙二人,俨然如同修罗恶煞。
“爷爷,这一遭便由我去吧。”
谢明瑛忽然冷静下来的声音显得很是随意。
谢桢按住了她的肩膀,而她却仍然对何修临道:“何大人,请在前厅稍等,谢明瑛随后就来。”
何修临抚着不适的胸口还有犹疑,但这是京城,他是带了禁卫军来的,一个谢桢还能抵抗得了一支禁卫军吗?
何况这地方,他是再也不想来了,匆忙领着人退出了书房,往前厅去了。
谢明瑛见人走了,才对谢桢笑了笑:“爷爷放心,不过是问话而已,有小小一个谢明瑛就够了,若是爷爷去了,才真叫小题大做。大虞的一品大将军,三公大司马,带着一身煞气进了刑部,叫圣上怎么想,又叫文武百官怎么想?还有通州大营几万的将士怎么办?”
若是他们硬碰硬,固然没人敢怎么样,但居功自傲,功高盖主的名声不用想都会如雪片似的将他们彻底淹没。赤阳谢家屹立数十年,这京城上下,又有多少人想将他们生吞活剥,他们都十分清楚。
谢桢没有再拦她。
谢明瑛出了书房,从檀钺手里接过谢明琅的轮椅,独自推着他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地方。
她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怀疑和猜测告诉了他,否则她无法安心地跟他们去。
从谢平钧下狱,西南门一案迅速了结,大皇子拿到检举案的主审权。
朱如荟两次检举,一次襄助林晏,一次令谢平钧陷入泥沼,皆是与大皇子有利之事,且有利的都如此恰到好处,谢明瑛真的很难不去相信他不是大皇子的人。
林晏暗示秦尧顺了苏映的心意,苏映的心意是什么,他是刑部尚书,是谢平钧的同僚,如果西南门一案的结果宣判之后,她看不出什么,那么这一次苏映再次协助大皇子审理谢平钧一案,就不得不令谢明瑛多想些什么了。
何修临与秦家的关系,何修临由苏尚书保举任刑司主事这些事串联起来,她当真觉得父亲被他们秦苏两家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林晏只用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利用了秦尧讨好苏映的心理,暗示他将张纶送上了苏家的门,促成了这一桩案子。
如果像她猜测的这样,那么大皇子的棋局早就开始了,而林晏一直都是大皇子最大,也是最不起眼的助力。
谢明瑛一字一句,有条有理地说完了自己昨天想了一晚上的事情。最后再也支撑不住,倚靠着回廊的栏杆坐了下来,嘴唇被自己咬得泛了白。
“三哥,我是不是给谢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谢明琅听完后,脸色沉静无波,现在眼底却泛起一丝涟漪。他知道谢明瑛在说什么,比起秦家的狡诈,苏家的阴险,大皇子的野心,张纶之流的卑鄙,最让她痛苦惭愧的,是林晏的“背叛”。
谢明琅低了眼帘,望着自己的盖着薄毯的双腿,低声:“当初阿瑛说想帮他,真的只是因为我吗?”
“三哥”
“我相信阿瑛主要是为了我,但是也是真的相信他吧?”谢明琅打断她,“我与他虽见面不多,却神交已久,这世上,若要我有所敬服之人,必定是他。”
谢明琅的思绪飘向尘封许久的远方,那些个将他二人比肩侃谈而论的故事,一点一点展开,铺天盖地的砂砾中,隐约能看见少年赤红的双眼和凛冽的剑锋;敌人的鲜血染就了随风飞舞的红缨,是少年举起的胜利幡旗。
他及时收住了思绪,没有多说,又抬起头来。
“所以,阿瑛不必自责,你要相信的是你自己。”
天边乌云浓稠地像一团墨汁,随时都会泼洒下来,将人浇个通透,染得人心漆黑,举目看不见这天地的光亮。
何修临在前厅坐了一会,眼看天色不对,便有些着急,却不敢再回去催促,踟躇间,谢平镜执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从正门踏了进来,与从后院过来的谢明瑛一前一后到了前厅。
“怎么你去”见到谢明瑛时,刚想说的话却不知因何考虑止在了嘴边。
谢明瑛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多问,向何修临瞥了一眼,后者立即挥了挥手,示意领人回去。
刑部大牢,威严庄重,比起大理寺狱庞大森然,比起诏狱少了几分可怖狰狞。
谢明瑛站在门口仰着头去看那高耸的黑铁大门,声音清脆:“在这里问话?”
何修临道:“自然不敢慢待。”
他一挥手,禁卫军的人将一同拿来的谢平钧的近侍墨竹等人押进了大牢。
“还请谢小姐到衙署里喝杯茶。”
谢明瑛一转身,看见墙角处拐过来一群人。
禁卫军押送完人便离开了,剩下两个刑部的差役,跟着何修临带谢明瑛一同去相距不远的衙署。
前面过来的那群人走近了,何修临才看清为首的正是领着翰林院诸多庶吉士的朱如荟。
这几日他跟着苏映处理谢平钧的案子,与他也算脸熟了,正要打上一声招呼,耳边忽然刮起一道疾风。
嘴角的笑容还挂着,前面的朱大人却已经仰面倒地。
静默。
滞愣。
谢明瑛手下的力道集中在他肋下三寸,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出震惊的表情时,又给了他下颌一个抬腿踢。
出拳,抬腿,飞踢。
何修临本以为她不过是花拳绣腿,那日在祝春茶楼中更多的是自己的一时大意。
亲眼目睹了谢明瑛袭击别人,才渐渐意识到,这套招式或许练了很久了,否则不会快到在场十几个大男人,没有一人能够及时阻止她。
地上痛苦的惨叫声将何修临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大胆!谢”开了口他才发现,他连叫她的全名都因为胆怯而难以启齿,干脆避开称呼,“袭击朝中官员,罪加一等!”
“罪?你倒是说说我之前犯了什么罪?”谢明瑛漫不经心地抬手整理了下裙子。
这身衣裙确实比宫装轻便许多。
何修临真是有些怕她了,他蓦地想起刚刚谢明瑛在刑部大牢门口的样子,并没有他预料的袒露惧意,而是平淡的凝视,甚至带有一种轻蔑。
他怀疑如果刚刚将她带进大牢,她一定会去找张纶,然后将他打得和朱如荟一样,直到现在还卧在地上无法起来。
他看了两眼身后的差役:“赶紧带走!”
只要进了衙署就好了。
谢明瑛也不想和他多说,差役站在原地也犹豫不决,她便绕过还躺在地上,哀嚎声似乎越来越弱的朱如荟,径直走到了那群庶吉士之中。
其他人见到她纷纷退让开,郑晁略有惊诧之色,倒是这群人里相对镇定的一个,见她朝他过来,俯身行了一礼。
“今日府中太乱,父亲的书房更是惨遭土匪洗劫,应你的那套原本怕是要拖上一阵子了。”
这些日子谢家的事朝野尽知,郑晁没想到她家中出了这等大事,她还记得要借他书的事。
谢明瑛又道:“不过,书未给你拿来,倒还是要烦你一件事。”
郑晁微微躬着腰,又扶额一拜:“谢小姐请说。”
谢明瑛看他还是如此端着心里无奈,却还是说道:“思知堂离观学堂不远,你今日若去,烦你替我去观学堂跑一趟,和二公主殿下知会一声,今日谢明瑛无法赴约了,改日找她赔罪。若你今日不去,便罢了。”
这宫墙之下,几步的距离,何修临早听见了她说的话,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郑晁那日替她说了话,还是郑晁主动攀交了谢家,这两人何时有了交情了?何修临以为谢明瑛要郑晁去找人来搭救,便有些不爽道:“不过是寻常问话,谢小姐大可不必往刑部请什么大佛来。”
谢明瑛背对着他道:“我不过是请郑学士代为转达不能赴约的消息给二公主,否则二公主要是无缘无故见我没去,岂不是真要找到刑部来?”
“只是可惜,何大人早已高升,不在思知堂了,不然我岂有不拜托何大人的道理?”
何修临脸上铁青,原本翰林院中就多有传他有倚仗,并非真才实学,这话当着这些昔日同窗的面说出来,明褒暗贬,如针暗刺。
“愣着做什么,这天就要变了,何大人不用交差吗?”
反应过来时,谢明瑛已经自个儿走出去好远了。